第24章(第3/4页)

这像是一场即兴的演奏,指挥与乐手们早已就位。

随着指挥落下手腕,大提琴、大提琴,纷纷加入了这场无声的音乐会。

迈德维茨坐在床上,诧异的看着他们,又充满了不通乐理的羡慕。

他不会乐器,但他感受到了浓烈的音乐气氛,正如他期待的那场维也纳音乐会,也许永远没有办法入场,又荣幸的聆听。

楚书铭笑着看他。

指挥挑起眉峰,微微抬手示意。

迈德维茨心中的羞赧,被激动冲破。

他着魔一般抬起双手,假装自己是一个钢琴家,胡乱的按下了琴键。

片刻,他也是一位音乐家,学会弹奏《春之圆舞曲》了。

窗外的月光,冷清如水,照亮了牢房里特殊的演奏,在地面上投出了乐器应有的倒影。

他们每一个人都在弹奏心目中的《春之圆舞曲》,每一个人都期待着大地回春、冰雪消融的生机勃勃。

每一个人,都在音乐中寻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自由与希望。

“小应?”

酒店响起敲门声,樊成云的声音打断了钟应的阅读。

钟应擦掉泪水,红着眼睛走过去开门。

他情绪还没平复下来,眼里、心里、灵魂里都徘徊在那场沉默无声的音乐会中。

“师父……”

即使见到樊成云,他也克制不住哭腔,在长辈面前变得委屈脆弱。

樊成云一愣,赶紧拍拍他的肩膀,安慰孩子一般柔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钟应擦着眼泪,拿起了那本《纪念》。

“弗利斯先生的祖父,曾在毛特豪森集中营见过楚先生,他、他们——”

顿时,他话语哽咽无法继续说下去,只能把书交到师父手上。

他们在地狱一般的地方,遭受折磨。

又在囚笼一般的牢房,唤起了心中的希望。

没有乐器的音乐家,举办了这个世上最为精彩盛大的音乐会。

他们身处寒冷冰凉的冬,奏响了温暖和煦的春。

樊成云不懂得德语,却依然沉默的翻看那本自传。

“楚先生既然沦落到了集中营,必然是回国途中出了变故。也不知道郑女士和楚芝雅怎么样了,会不会……”

他的猜测不是没有道理。

钟应平静了一些,想起师父不会德语,又伸手拿回了那本德语著作。

“弗利斯说,他找到了楚芝雅的后代,但是……”

钟应盯着那本白色封面的回忆录,心情低落,“但是他们可能不像楚先生、郑女士一样淡泊名利、气质高洁。”

他慢慢说了一千万欧引发的遗产争端。

也提到了那把郑婉清的雌蕊琵琶。

楚书铭在《纪念》中遭遇的一切,已经令钟应极度悲痛。

沈聆临终前,期盼着好友寻回乐器归来的遗愿,可能永远都无法达成。

他却没想到会是楚先生走在沈聆的前面。

1944年,距离毛特豪森集中营解放,仅仅一年!

可命运的无常与生命的脆弱,没能让楚书铭和迈德维茨一样,等到自由和解放。

他手上反复翻动这本自传,里面每一张洁白的纸都带着鲜血。

犹太人的、中国人的。

洗不净的鲜血流淌在字里行间,控诉着纳粹的罪行,还有囚监的丑恶。

钟应一边给师父讲述楚书铭的故事,一边翻看这本自传。

迈德维茨惦记着隔壁牢房的吉他,终于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出现在他的眼前。

德国人拎着那把旧吉他,走进牢房说道:“有谁能用它弹出一首《保卫莱茵河》,今天就不用去采石场。”

隔壁牢房的老头死了。

他经常为德国人弹奏喜欢的吉他曲。

失去了乐手的德国人,在牢房里挨个质问可怜的犹太人。

“你?”

“你?”

阴晴不定的德国人,会因为没有人弹吉他而变得冷漠暴躁。

他见没有人回答,径直掏出了枪,抵在了迈德维茨的头上。

“你。”

“我不会,先生,我不会。”

那是迈德维茨离死亡最近的时候,枪口坚硬,落在纸页上都泛着寒光。

迈德维茨写,“我以为我要死了。”

“德国人的枪下打死过几百万的犹太人,早晚会轮到我。”

然后,他在绝望的颤抖中,听到了弥赛亚的声音——

“我会。”

楚书铭说着德语,站了出来,直接拿过了德国人手上的吉他。

他的音乐天赋,随手都能定准吉他的音弦。

迈德维茨愣愣的看着他,甚至不知道头顶的枪口什么时候移开的。

“我要听《保卫莱茵河》。”德国人命令道。

楚书铭却专注于手上琴弦,“我是中国人,没有听过《保卫莱茵河》。”

他的德语已经能够说得足够好,“但我会给你弹奏比它更好的乐曲。”

迈德维茨不知道楚书铭弹奏的是什么。

陌生的旋律,不影响美妙的乐曲。

钟应看着迈德维茨兴奋的形容它为“天堂乐曲”,带着劫后余生的喜悦,眼中的楚书铭浑身散发着救世主弥赛亚的光辉。

他红着眼睛,低声告诉师父,“楚先生用吉他弹奏的曲子非常好听,救下了弗利斯的祖父迈德维茨。”

樊成云沉默的勾起笑,声音低沉得如同唯恐惊扰亡灵。

“吉他六弦,琵琶四弦,他们遗音雅社的人,个个都是音乐大家,乐器从来不会限制他们的天赋。”

钟应点点头,继续翻动书页。

但他没有说,迈德维茨笔下的楚书铭并没有因为自己的音乐感到高兴。

他们获得特许,不用去采石场,沉默坐在牢房床上。

楚书铭抚摸着破旧吉他,第一次向迈德维茨讲述木兰琵琶。

他摸着吉他的弦钮,说道:“我的吉他只有四根调音弦钮,每一根都有手指长。”

“弯弯的琴头,四根弦。”

他拨弄出清脆声音,“没有这样大的音孔,它像一个梨的模样,而且……”

楚书铭沧桑干枯的手指,覆盖在弦桥旁边,怀念笑道:“这里盛开着大片的木兰花。那些漂亮的木兰花,在木头上绽放了一千多年。”

迈德维茨如实写下的形容,朴素、古老,如同春天一般美丽,有着早春木兰的气息。

钟应几乎立刻想起了木兰琵琶的模样,也难怪弗利斯在拍卖行见到雄蕊琵琶的瞬间,就想起了楚书铭的琵琶。

可惜,楚书铭的怀念带着痛苦。

半晌,他感慨道:“我因为拒绝给日本军官演奏乐曲,而沦落到了这里,现在却要为德国纳粹表演……”

迈德维茨听得出他的悲伤。

他不懂什么人生大义、品格信仰,却懂得楚书铭救了他的命。

“你不是为德国人表演!”

迈德维茨说得很认真,“你是为了我们犹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