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宁柔很快把刘威叫了过来。

三人先后踩着梯子上去检查了一遍,确认圆钉下藏着的玻璃镜面是摄像头后,刘威赶紧给上级打去了电话。

这一问才知道,酒仓外面确实安装了监控,之所以没有公开,就是怕出现今天这种意外状况。

李玫三人已被警/察带走,既然有监控,视频录像也得一并送过去。

刘威把梯子搬回角落,马上赶去了警局。

没多会儿,地下室便安静了下来。

宁柔走进仓库,将被砸烂的监控器碎片收拾干净,关门的时候,看着屋子里两排空荡荡的货柜,一时没忍住,小声叹了叹。

四周寂静无声,气氛有些沉重。

裴仪没有离开,一个人站在门外,见宁柔出来,主动凑近了些。

“又不是你的错。”

“这些损失,那三个人会赔偿的。”

“如果老板因为这件事开除你,我可以帮你找律师起诉他。”

宁柔闻声抬头,瞳中映出一张清秀昳丽的脸。

裴仪的皮肤很白,是健康瓷白的牛奶色,眉眼中的傲意轻慢被敛藏,五官便显得温和淡雅了许多。

她的两条胳膊裸在外面,手臂柔白、手腕纤细、手指修长,几乎可以称作完美。

这双漂亮的手,一向只用来弹钢琴。

可此时,手心手背沾满了黑色的灰尘,连指尖,也脏兮兮的。

应该是刚刚在门框上蹭到的。

宁柔抿了抿唇,总觉得这次见面,裴仪和以前不太一样。

她并不想和周如光的家人产生任何交集,但刚刚确实是裴仪帮她摆脱了麻烦。

犹豫了会,她向对方发出了进屋的邀请。

“谢谢。”

“你的手弄脏了,进来洗一下吧。”

她说话时声音很小,眉头也微微蹙着,嘴唇松动的一瞬,眼睛里涌出淡淡的愁绪,起起伏伏的,像被夏风卷起的细小浪花。

裴仪只是不小心看了一眼,便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冰冷的实验室、厚重阴沉的黑布、角落里的坚固铁笼、以及身穿白色病号服的女孩。

这些回忆被遗忘多年,如今再次想起,仍让她的心阵阵发寒。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

直到宁柔将休息间的门打开,才沉默地跟了上去。

屋子很小,用玻璃门分了好几个隔间,但该有的家具一样不缺。

房间正中央,摆着床和沙发,再往里看去,是一台红木书桌,上面放着一块电子屏幕,用来监控酒仓的情况。

至于电器,不仅有空调和热水器,角落里甚至还有一台小型的单层冰箱。

普通员工,哪能住得这么好?

裴仪的目光四处扫了扫,顿时猜到酒仓门框上为什么也会有摄像头——

这间酒吧,多半已经被洛真买下来了。

而宁柔,显然还不知道这件事。

前方女人的背影,瘦弱细薄,仿佛风一吹,就会跟着倒下去。

裴仪抬着眼,心口莫名紧了紧。

钱可以解决很多问题。

来之前,她也想过用钱来弥补宁柔,让对方住进更好的房子。

直至此刻,她才终于明白,如果她真的这样做了,那她和那天晚上拿钱劝说宁柔离开的周如虹,也没有多大差别。

对宁柔来说,钱,其实是另一种层面的侮辱和伤害。

更不用说,这钱分别来自周如光的妹妹和周如光的女儿。

宁柔不可能接受的。

两人一前一后走着,几步就到了洗手间门口。

整个过程中,谁都没有说话。

裴仪洗完手出来,就见宁柔低着头、静静地站在窗户下,也不知道在看些什么,神情格外认真。

她没有出声,踩着皮鞋悄悄靠近。

直至来到宁柔身后,才看到窗帘底下的墨绿色酒瓶——是一瓶没有打开的红酒。

应该是李玫从窗户放进来的。

宁柔弯下腰,将酒捡了起来,转身时看到裴仪,又道了一声谢。

“谢谢。”

非常真诚地语气,听不出一点虚假与伪装。

裴仪站着原地,摇了摇头。

“是我欠你的。”

第二次说‘欠’这个字了。

宁柔没有多想,以为裴仪在说偷拿照片的事。

“现在不欠了。”

“照片的事,就当扯平。”

如果不是裴仪,或许,现在自己已经是所有人眼里的盗贼了。

宁柔将手里的酒握紧,终于露出了今晚第一个笑容。

很清浅的一抹微笑,来的快去的更快。

裴仪将那笑看在眼里,嘴唇轻轻动了动,想说些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她或许不欠宁柔什么。

但周如光欠宁柔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还清。

而她,是周如光的女儿。

她无法对亲生父亲所做的一切视若无睹。

短暂的失神,宁柔已经将红酒放回桌上。

裴仪回过神来,像个跟屁虫一样,又黏了上去。

“你真的原谅我了?如果你还生气的话,可以对我提出任何要求,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本来就是我做错了。”

她想为宁柔做些事,钱也好、东西也好,只要宁柔开口,她全部都会满足。

但宁柔并不准备给她这个机会。

“你也帮了我。”

“我没有再生气了。”

宁柔不是一个记仇的人。

她的心,盛不下怨与恨。

否则,那二十四年的囚禁生活,早就将她逼成了疯子。

她抬了抬眼,一双灰眸落到裴仪脸上,眼神里藏着些困惑,似乎想不通对方对自己的态度转变会这么大。

水壶里的水,早已烧开。

她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新杯子,用热水烫了烫,又用冷水细细冲了两遍,才装了杯开水递给裴仪。

再自然不过的一个小动作,满是招呼意味。

像是一个温柔贤惠的女主人,在招待意外上门拜访的客人。

虽然一举一动都彰显着疏离的客气,但至少没有反感与抗拒。

裴仪的手渐渐被杯壁温暖。

受眼前这幅和谐假象迷惑,她真的将杯子送到唇边抿了一口。

开水入唇,沿着喉咙一路往下,她心里的寒意,竟也被驱散了些。

她以为她和宁柔的关系缓和了。

却怎么也没有想到,对方的下一句话,将她所有的庆幸全部摧毁——

“如果真的想补偿,那么以后,请不要再来找我,可以吗?”

不管裴仪的改变是出于什么原因,宁柔都不希望两人以后再见面。

毕竟,对方是周如光的女儿,是周如虹的侄女。

杯子里的水,仍是烫热。

裴仪杵在原地,一瞬间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反应了几秒,呼吸突然急促了些,胸膛里像憋了气一样,涨得连心脏都开始发疼。

她无法愤怒,因为她完全能理解宁柔为什么不想见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