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第4/10页)

然而等到母亲离去之后很久,他才彻底想明白先前的疑问。母亲开走了他的车,而他在收拾完行李之后,不情不愿地丢下猫,依照母亲的建议,开着她的车离开了。但经过几个街区之后,他在一条僻静的街中停下,以短路点火器的方法启动另一辆车,因为他不信任总部。很快,他就出了赫德利,来到野外。经过以前的住处时,他深切地怀念起父亲。因为如今父亲或可成为一种安慰。因为如今他是否吐露秘密已不再重要。

机场在九十英里之外,那是一座较大的城市,拥有国际航线。他将车和枪支都留在停车场,然后买了两张票。一张是经由西海岸转机前往洪都拉斯;另一张要转两次机,最后到达距离海岸约两百英里的地方。这一张他是用化名买的。他办了去洪都拉斯的值机,然后坐在机场酒吧里,捧着一杯威士忌,等着登上短途航班。他脑中呈现出X区域继续扩张,吞没一切的末日景象。建筑、道路、湖泊、峡谷、机场,所有的一切。他扫视着电视新闻的字幕,试图推测总部负责追踪她的人会如何行动,他们或许已经发现她的踪迹。假如他是生物学家,会从扒火车开始旅程,也就是说很容易被他赶上。从逃脱的地点开始,她要经过的距离跟他是一样的。

酒吧里的金发女子问他是做什么的,他不假思索地答道:“海洋生物学家。”“哦,为政府工作。”“不,自由职业者。”话说出口,他自己也觉得荒谬。然后,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避免谈及这一话题。因为他想留在酒吧里,在人群周围,却不是其中一分子。

“她是怎么逃脱的?”他问母亲。

“这么说吧,她比外表看上去要强壮,而且很机智。”母亲是否提供给她资源?给她时间?给她机会?他不想多问,“总部怀疑,她会返回那片空地,因为那地方没有感染。”

但他知道,她不是要去那里。

“你是不是也这样认为?”母亲问道。

“是的。”他说。

不,尽管她相信自己不是生物学家,但还是会前往北方,到岩石湾小镇以北的荒野里去。她会去一个私密的地方,并非因为X区域要她去,而是出于自身的渴望。假如她的猜测是对的,假如她真的成为傀儡士兵,会像其他人一样被洗脑。

至少,他选择相信这一推断,为了有理由收拾行李,为了有个地方可以充当藏身避难之所。

他的航班宣布开始登机。他是向西飞行,没错,但踏出第一程航班之后,他会租一辆车,开到别处再换租另一辆,接下去也许会偷一辆车,路线始终是向南、向南,似乎正缓慢地迂回南下。但随后他将完全转入地下,并前往北方。

事实上,他抓住格蕾丝的手,用力拉扯,致使她失去平衡,如有可能,他甚至打算拖着她走。他对着她大声喊叫,向她解释各种理由,各种原始而本能的理由。但格蕾丝完全不可理喻,她甩开他的手,瞪着他,迫使他放弃。因为他有自知之明。因为她要坚持到底,而他却办不到。因为他并不是局长。于是他让格蕾丝在雨中逐渐消隐。局长来到门口,他惊恐地退回餐厅,然后又跑出去取他的车。他一点也不感到内疚。

手机发出滴的一声响,告诉他又收到一段最新的录像,来自南境局,来自鸡和山羊,但毫无用处。

录像并没有告诉他任何状况或结论,也没告诉他格蕾丝的命运。图像质量粗糙模糊。每一段长约六秒,在相同的时长被截断。第一段录像里,他的座椅一直是空的,直到最后一刻,有个模糊的影子坐了下来,也许是局长,但轮廓很不清晰。另一段录像中,维特比无精打采地坐在对面椅子上,双手似乎在做某种怪异的事,手指仿佛柔软的珊瑚枝在洋流里摇曳,背景中有难以辨识的话音。维特比如今是否进入了首期勘探队的世界?如果是的话,他自己知道吗?

总管又看了两遍视频,然后将它们删除。这一行为并不能删除录像中的人物,但可以让他们与他保持距离,他只能满足于此。

如往常一样,飞机上先热后冷。他摸索到磨损的安全带。随着他们升入空中,总管等待着飞机被突然击落。他怀疑,一旦飞机降落,总部或许已经在恭候他,或者还有更古怪的事在等着他。他心中琢磨,为什么航程过半,空姐们都用奇怪的眼神看他,于是他意识到,对于她们例行的亲切善意,他的反应就像是从没受到过礼遇,或者说从没想过会再次受到礼遇。

邻座的一对夫妻就跟普通夫妻一样令人厌烦,什么事都要对人说,或者向人证明他们是一对。然而就连他们,他也想予以警告。这一原始的情绪忽然意外地冒出头来,简直难以遏制。他想要解释清楚已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不能显得太疯狂,也不能吓到他们或者吓到自己。但最后,他又吞下一粒镇静药丸,斜躺在座椅里,试图将世界从头脑中驱除。

“我怎么知道追踪生物学家不是你植入我脑中的一个想法?”

“我相信,生物学家是局长的武器。你在报告里提到,她的行为与别人不同。不管她知道些什么,她代表了某种机会。”总管没有把在南境局的最后一段经历完整地告诉母亲。他并未吐露目睹的全部情景,无论局长现在是何种状态,无论她在何处长大,都已与过去不同。不管她曾有过什么计划,如今多半已不重要。

“而你是我的武器,约翰。我选择让你来了解一切。”

金属扶手布满刮痕,其表面舒适厚实的衬垫也已磨损。椭圆形的窗口捕捉到一块块零碎的天空。通讯系统中传来机长毫无必要的行程报告,偶尔也穿插着无聊但令人舒心的玩笑。他心中琢磨,不知代言者在哪里,洛瑞是否仍有闪回记忆,还是他的焦虑具有更为普通的形式?洛瑞,他的好伙伴。洛瑞,可怜的海底巨盤。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总管。但其实并非如此,这只是一种献祭。即使有人记得他,也是作为灾难的先行者。

他点了威士忌加冰,看着它微微闪烁。他把冰含在嘴里,体会着冰冷顺滑又带点刺痛的感觉。这让他暂时平静下来,他迫使自己沉浸在疲惫中,试图减缓脑中转动的车轮,试图毁坏这些车轮。

“现在总部会怎么办?”他问母亲。

“因为你和我的关系,他们会来找你。”他们无论如何是要来找他的,因为他没回去报到,因为他去追踪生物学家。

“他们还会做什么?”

“假如门户仍在,他们会派遣第十三期勘探队。”

“那你呢?”

“继续争取我认为是正确的方法。”她说。她一定很清楚,这样做风险极大。然而那意味着她会返回去,还是跟总部保持距离,等待事态稳定下来?因为总管相信,她会继续抗争,直到世界在她周围消失,或者总部将她踢走,或者洛瑞把她当作替罪羊。她认为总部不会怪罪信使吗?他或许可以问她,为什么不把所有积蓄提出来,尽量躲到偏僻边远的地方,然后……等待。但那样的话,她也会问他同样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