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式 015:第七次越界(第2/3页)

到了六点一刻,总管感觉到一股冲动,想要到走廊里伸展一下腿脚。周围的一切十分安静,就连远处的收音机也像是含含糊糊的摇篮曲。他继续信步游荡,经过空荡荡的餐厅边缘。通往科学署的走廊边有间储藏室,他听见其中传出声响。差不多所有人都走了,他也打算很快就离开,但那声音使他分心。谁在里面?希望是难得一见的大楼管理员。那讨厌的清洁剂需要换掉。他确信,它对健康有害。

因此他伸手去抓门把手。在转动把手时,他感受到轻微的电击。他使足全力往外一拉。

门一下子打开了,总管被撞得往后退去。

一只低矮的灯泡来回摇晃,刺眼的光亮中,有个苍白的身影蹲在货架跟前。

它的脸因痛苦而扭曲,虽然难以忍受,但又无比愉悦,仿如天国所赐。

维特比。

维特比喘着粗气,抬头凝视总管。痛苦的表情开始消散,只留下狡黯与谨慎。

显然维特比刚刚经历了某种折磨;显然维特比刚刚听闻某个家庭成员或密友的死讯。然而受到冲击的是总管。

总管愚蠢地说:“我等一下再回来。”仿佛他们曾计划在储藏室里开会。

维特比犹如大蜘蛛般一跃而起,总管退后一步,以为维特比一定是想要攻击他。然而维特比将他拖进储藏室,关上身后的门。维特比身材纤瘦,抓握的力量却令人吃惊。

“不,不,请进。”他对总管说,仿佛他无法做到一边说话,一边把上司领进门,因此出现了语音不同步的问题。

“我真的可以等一下再来。”总管说,他依然心神不宁,假装刚才并没看到维特比的极度痛苦……假装此处是维特比的办公室而不是储藏室。

在那低垂的灯泡下,光线朦胧昏暗,维特比瞪视着他。

两人站得很近,因为屋内空间狭窄。灯罩使得光线只能往下照射,灯泡上方一片黑暗,无法看见高处的天花板。两侧的货架上展示着几排柠檬味儿清洁剂,还有堆砌的汤罐头、备用拖把头、垃圾袋,以及数台积了厚厚一层灰的数字钟。一条银色长梯向上伸入黑暗之中。

总管意识到,维特比仍在调整表情,有意识地让皱起的眉头转变为笑容,把最后一丝紧紧攀附于脸上的恐惧抽走。

“我只是想寻求一点平和与安宁,”维特比说,“有时这很难办到。”

“老实说,你看上去有点像要崩溃的样子,”总管说,他不太确定是否要继续假装下去,“你还好吗?”此刻维特比显然不会再发生心理崩溃,因此他可以比较放心地说这句话。然而他也很窘迫,因为维特比如此轻易就把他困在了这里。

“完全不是。”维特比说,他的笑容终于成形了。总管希望他回答的是前一个问题。“我能帮你什么忙吗?”

总管之所以顺着维特比的意思继续装模作样,是因为他注意到内侧的门锁已被钝器砸毁。所以维特比想要隐私,但也极度害怕被困在屋子里。南境局有常驻的心理医生——给雇员的免费资源。在维特比的档案里,总管不记得他去看过心理医生。

尽管花的时间略长,有点不太自然,但总管想到一个理由,可以让他顺理成章地离开,或许也能保存维特比的尊严。

“说实话,没什么,”总管说,“就是关于X区域的猜测。”

维特比点点头。“对,比如说,平行宇宙。”他说道,仿佛重拾起先前的话头,只是总管并不记得有过那样的对话。

“也许X区域背后的势力就是来自某个平行宇宙。”总管说。他并不相信自己的话,也不去追究讨论范围的缩小。

“对,正是如此。”维特比说,“但我一直在琢磨,我们每个决定理论上都会造成一个新的分支,因此就有无穷多个其他宇宙。

“有意思。”总管说。假如他让维特比“领舞”,或许可以早一点结束。

“在其中一部分宇宙里,”维特比解释道,“我们解开了谜团,而在另一些宇宙中,谜团根本就不存在,从来就没有X区域。”他的语气越来越紧迫,“我们可以以此作为安慰,甚至感到满足。”他的表情阴沉下来,“不过再进一步想,谜团被破解的宇宙跟我们的宇宙之间或许只隔着一层薄膜,只有极其微小的差异。我一直在想这件事。我们忽视了什么不起眼的细节,或者干了什么事,导致答案离我们远去。”

总管不喜欢维特比自白式的语气,仿佛在透露一件事的同时又隐瞒了另一件,就像生物学家关于溺水的解释。另外,对平行宇宙的讨论让总管感觉维特比所指的就是他脑中每天反复思索的越界问题。虽然不符合逻辑,但这关于越界的言论令他感到有种领地遭受侵犯的愤怒,仿佛维特比在评论他的过去。

“也许因为你的存在,维特比。”总管说。这是个玩笑,但也是个残酷的玩笑,意图让他知趣地终止谈话,“也许没有你,我们已经解开谜团。”

维特比脸上的表情非常难看,他既知道总管是在说笑,又确凿地相信,无论这是玩笑还是当真,其实都没有区别。总管由此而意识到,这个念头并非他的独创,维特比早已想到过许多次。假如接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就显得太虚伪了,因此总管想象另一个版本的自己转身离开,沿着走廊竭力奔跑,虽然心中明白,这种撤退策略并非正途,却无法阻止自己。他一边沿着绿色地毯奔跑,一边站在原地道歉/一笑了之/转换话题/假装接电话……而他实际所做的是,一言不发,筑起尴尬的沉默。

维特比说:“你看过录像了,对吗?第一期勘探的录像。”这是他的报复,不过总管此刻并不知道。

“还没有。”仿佛承认自己是处女。那是明天的安排。

维特比提问时,浑身掠过一阵无声的战栗,仿佛他突然发现或者想要否定……不知什么东西,但总管决定让未来的另一个自己去询问维特比原因。

是否在某个现实世界中,维特比已经解开谜团,此刻正在向他解释?或者在另一个现实世界中,他正试图掐死维特比,仅仅因为他是维特比?也许此刻,他跟维特比在核灾难之后的某个山洞里相遇,或者在商店里给怀孕的妻子买冰淇淋时相遇,或者,想得再远些,也许他们相遇得更早——维特比是个讨人厌的代课老师,教了他一星期英语。也许现在他才有点明白,为什么维特比无法进一步深入,为什么他的研究总是被其他人的繁琐杂务打断。他一直想给维特比一个有限的刺激,让他有机会解释自己的行为。他也一直琢磨,是否还没能将维特比层层剥开,直达其内核,或者他根本没有内核,完全就是由一层层皮状组织构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