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秘的光(第2/3页)

她是否要与如此缺乏想象力的盟友为伍?她有别的选择吗?

从窗户望出去,可以看到一片低矮的建筑:破烂损毁,屋顶已消失不见,藤蔓从其内部冒出,涂有白漆的侧墙老旧斑驳,毫无生气,也难以抑制繁茂的绿色植物。在这片意外形成的植被培育房之间,有一排小小的十字架,埋在土壤中,那是格蕾丝近期埋葬的尸体。也许格蕾丝是在撒谎,其实有一批人跟随她从大陆来到此处,却遭遇到厄运,只有格蕾丝得以幸免。她刚才听见了总管和格蕾丝之间的全部对话,假如格蕾丝不把枪从他头上移开,她已准备好实行干涉。如果她的身体不接受,没人能用药物对付她。她的体质已不同于以往。

但她不喜欢眼前的景象,从本能上对破损的道路感到不适。在傍晚的阳光下,它仿佛是山丘森林间的“刮擦伤”,不像是一片空地,而更像暴力的痕迹。朝向海洋的窗外是平静的海面,陆地看起来普通平常,毫无异状。然而距离掩饰了车队遭受的破坏。

格蕾丝和总管在她身后交谈,不过幽灵鸟已退出谈话。话题不停地绕圈,总管挖掘出沟渠与战壕,把自己困在其中,与外界隔绝。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而且又是为了什么呢——不管是知道的,自以为知道的,还是永远无法知道的,都让他如此纠结痛苦。

她很清楚最后的结果,人类最终总是会作出一个决定——要如何行动。我们该怎么办?我们下一步怎么做?我们如何推进?我们的任务是什么?仿佛定下目标就能解决一切问题,可以获得缺失的要素,仿佛凭借意志力就能将它找回来,令它重新出现,恢复生命。

就连生物学家也是如此,从无序中寻找规律——将猫头鹰古怪的行为与其失踪的丈夫相联系。而实际上,那完全只是其他过程的残余佐证——因此她对猫头鹰的描述,就跟对科学降神会的评断一样不准确。你总是看得到表面,却永远无法发现原因。

这座岛屿的魅惑力在于缺少原因——对生物学家来说是如此,而据幽灵鸟猜测,对格蕾丝也是一样,尽管她已在此居住了将近三年。虽然格蕾丝心中明白这一点,却因此而遭受深刻的困扰,至今依然如此,即使有人做伴,也并未使她更轻松。幽灵鸟从窗口观察着她,怀疑她是否仍隐瞒了重要信息——而她的警惕,她睡眠时的不安迹象,或许意味着另一种未知的原因。

此时此刻,她感觉离他们俩如此遥远,仿佛一旦知道地球有多远,知道时间的流逝有多无情,就会增加与他们之间的距离,而她就像是站在边界上——透过闪烁的门户窥视着他们。

总管开始回到安全的话题,比如灯塔管理员,比如总部,以免银河星系在他头脑里像烟花一样炸开,以免南境局成为X区域的据点,以免人们变成怪兽,除了天空中穿梭的幻影,没人知道原因。

“总部一直以来都把这座岛当作秘密。总部把它隐瞒起来,把这座岛隐瞒起来,只是不断地派勘探队来这……这该死的鬼地方,这地方根本不该存在,这鬼地方就会不停地杀人,甚至不给你反抗的机会,因为它他妈的总是会赢……”总管停不下来。他无法停止。最多只是暂缓一下,稍稍停顿,然后又拾起话头。

因此,片刻过后,幽灵鸟劝阻住他。她跪在他身边,温和地将生物学家的信和日记拿走。她用双臂搂住总管。格蕾丝窘迫地移开视线,或许是为了抑制她自己对安慰的需求。他在幽灵鸟的手臂中挣扎抵抗,她感觉到他身上有股异常的热量。他最终平息下来,不再反抗,也轻轻地搂住她,然后又抱得更紧。她一言不发,因为不管说什么——只要开了口——就是对他的羞辱。而这对她没有任何损失。

等到他安静下来,她放开手,站起身,将注意力转向格蕾丝。她仍有个问题需要问。巢穴里聒噪的鸟群此刻毫无声息,事实上,除了海浪与风,除了他们自己的呼吸,除了格蕾丝用脚来回滚动一个黄豆罐头,完全没有其他声响。

“生物学家现在哪里?”幽灵鸟问道。

“这不重要,”总管说,“现在这是最无关紧要的事。变成了苍蝇、飞鸟之类的,或者消失了,或者死了?”

格蕾丝笑了起来,幽灵鸟不太喜欢这笑声。

“格蕾丝?”不给出答案就不罢休。

“是的,她肯定还活着。”

“她在哪儿?”

“就在外面的某个地方吧。”

隆隆的声响逐渐加剧。幽灵鸟感觉到远处有沉重的物体在移动,身形巨大,意图明确,一旦她的头脑中构建出此种印象,便无法再消除。

“不是外面的某个地方。”幽灵鸟说。

格蕾丝开始点头,开始恐惧。尽管她已硬着头皮告诉他们许多不可思议的事,这件事却很难说出口。

“生物学家来了。”返回猫头鹰曾经栖息的地方,来到她的副本此刻站立的地方。那声音越来越响,树枝树干纷纷折断。

生物学家顺坡而下。

怪异巨硕,声势浩大。

幽灵鸟从平台窗口望出去。生物学家在黑暗中现身,她的身体忽隐忽现,直到化作一团闪烁的波浪,强行侵入覆满森林的山坡。那巨硕的身形沿山坡翻滚滑落,林中的树木发出噼啪崩裂声,在碾压之下变成一堆碎柴。黑暗中,闪烁着翠绿色荧光的表皮底下是厚实的肌肉。生物学家尚未到达,气味就已先至:浓重的海水味儿和油味儿,以及刺鼻的碎草药味儿。它发出的音响仿佛风与海撞到一起,余震中回荡着先前那种深沉的轰鸣。这是寻找,是探问,是交流与沟通。幽灵鸟能够理解,能够辨识。

山坡仿佛被赋予生命,如流动的岩浆一般下滑,直抵废弃的灯塔。这是一种侵入。那巨硕的黑影映衬在黝黑的夜空下,云层中反射出光晕,背景里的森林则呈现出一片更为广阔的黑暗。

那奇异的庞然大物向灯塔袭来,依然若隐若现,幽灵鸟站在窗口等待,格蕾丝和总管嘶喊着企图将她拉开,要她撤离,然而她不为所动,不愿被他们从窗口拖走,只是站立在原地,面对窗外的滔天巨浪,仿佛船长面对一场超级风暴。格蕾丝和总管沿着楼梯跑了下去,接着,那巨大的身影涌到窗口,同时撞向楼下的门户,令石头和砖块发出崩裂声。灯塔在推倚之下勉力支撑。

鸣唱声越来越响,几乎令人难以承受。时而仿佛大提琴深沉的琴弦,时而如同震颤的喉音,诡异而悲哀。

它那宽阔硕大宛如山丘般的身躯就在幽灵鸟跟前,边缘模糊不清,微微晃动,仿佛落入异度空间。生物学家高耸的身躯几乎企及窗沿,她甚至可以跳下去,落到它的背部。但它的身体部位只能勉强辨识,平坦宽阔的头部直接连在躯干上,且早已越过灯塔,位于东方,它的嘴仿佛一道巨大弯曲的弧线,身体两侧的黑脊类似鲸鱼,上面挂着干枯的海藻与海带,海洋的气味扑面而来。它的背上沾满青色与白色的藤壶,星星点点,嵌在成百上千个凹坑里,这是长时间静伏于深水中的结果,仿佛一个个潮水坑。那巨硕的大脑曾在水下漫长的时日中沉思。生物学家的皮肤上还有与其他怪兽冲突而造成的灰白色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