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北荒之北,坐落了一方覆地千里的无名大泽,乃八荒禽鸟们的换羽之地。

天地空蒙,茫茫雪泽之中,时而会响起一两声灵禽换羽成功的喜悦长鸣;伴着那长鸣,大泽之上,雀鸟的旧羽随着纷飞的雪片飘然而落,有一点伤感的诗意,为这冰雪苍茫的静谧之地增添了一抹别样的声色。

成玉站在大泽的最北端,抬头遥望似巨兽一般伏在天边的远山。今晨,她在大泽之畔问路,一只刚换了新羽、心情不错的重明鸟告诉她,前面那座山便是北极天柜山,她要寻的天族三殿下便是在那座山的第二峰下受刑,她一路向北直行即可,以她凡人的脚程,不眠不休赶四五个日夜的路,应该也能赶到那儿了。

成玉听朱槿提起过重明鸟,据说是一种仗义的神鸟,合族性情都憨直,她料想它应该不会骗她。

又看了一阵那巍峨的远山,成玉紧了紧身上的斗篷,冒着风雪,照着鸟儿的指引,一路向北而去。

凡人的郡主为何会出现在神仙世界的北荒之地,是说来话长的一件事。

当日小桫椤境里连三离开后,国师与天步也领着成玉很快出了那小世界回了平安城。

三殿下于熙乌边境裂地生海,虽然搞出了地裂山崩的动静,但彼时三殿下祭出了镇厄扇,镇厄扇结出的双鹿金轮护持住了整片大陆,以至于除了彩石河地动山摇外,戈壁以外的地方都挺安静。不说千里之外的平安城了,便是百里外的乌傩素王都里,大家都没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第二天一大早醒来,从归来的迎亲队里听说了昨夜神龙现世,抢了四王子的新娘不说,还在乌傩素和熙朝之间搞出一片大海来隔断了两国往来,使他们乌傩素在一夜之间从一个高原内陆国变成了一个临海国……民众们对此表示震惊,震惊之余想到从此后他们岂不是可以敞开肚皮吃海鲜了,也没有什么不适应,都还比较高兴。

平安城则是在稍晚一些才得到了这个消息。李志将军跑死了好几匹汗血马,得以在五日内赶回平安城,将大将军原来是神仙下凡、为了阻止郡主和亲竟在边境搞出了一片大海、将军造海不幸力竭、然后国师就将郡主和将军给一起带走了、三人至今下落不明这事呈报给了皇帝。成筠作为一个正常人,第一反应当然是李将军是不是得了失心疯,把人拉下去给关了五天,结果第五天一大早,蓟郡郡守也骑着马吭哧吭哧赶来了,禀的居然是同一桩事,李将军才被放了出来。

成筠将信将疑,派心腹八百里加急前去绛月沙漠实地勘察,十来日后,心腹交回来一份新的边境舆图,成筠摊开一看,发现北部边境果然多了一片大海,东西横向,不仅将大熙和乌傩素给隔开了,还将北卫也给隔了个彻底,从今往后三个国家只能隔海相望……都还望不到对方。

要知道,大熙开朝两百余年,就和北卫对立了两百余年,每一任有抱负的皇帝都把干死北卫当作毕生追求,成筠也不例外。然连三这么一搞,两个国家从此隔海相望,谁也干不了谁了,这让成筠一下子失去了奋斗目标,茫然之余,一阵空虚。左右相等几位重臣陪着皇帝议事,对于当前是个什么情况比较了解,几位大人的意思是皇帝也不必如此空虚,地理情况变了,国策也得跟着变,接下来还有很多活儿干,况且还要跟百姓解释一下边境上的大海是怎么回事,同时还得找找大将军,跟大将军确认一下他下一步的安排,看他是打算继续当他们的大将军还是回天上当神仙……几位国之重臣议了一辈子事,没有议过这么匪夷所思的事,七七八八说完这一段话,每个人都感到一阵恍惚。

国师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将成玉带回了平安城。

经过一个多月的沉淀与缓冲,再见国师,成筠也比较淡定了。而此时,边境上新生了片大海的消息也传遍了整个大熙,流言纷纷扰扰,好的坏的都有,急需国师回来正本清源。

作为一个胡说八道的高手,国师没有辜负大家的期望,当日便辅助皇帝昭告了天下,说成氏王朝受命于天,乃天命所归,上天派水神前来辅佐君王,水神仁心,见熙卫之战使百姓流离,殊为不忍,故引南洋之水入千里大漠,造出万丈深海横亘于熙卫之间,为熙朝隔绝外患,令大熙子民永离兵祸。皇帝感念水神仁德,特将宗室之宝红玉郡主献予水神为妻,自此后大熙朝奉水神为尊神,望万家供奉,以善信与诚心飨水神。

诏书一出,流言立止,百姓们发现世上原来真的有天神,且身为大熙的子民,自己居然还是天神罩着的宠儿,都很激动,纷纷塑像修庙,供奉水神。

国师这事办得妥帖:于公,漂漂亮亮地收拾了三殿下给留下来的一堆烂摊子,还成功地赋予了水神造海这事一个无与伦比的政治意义;于私呢,又在天下人面前光明正大落实了三殿下与郡主二人的名分——相信这也是三殿下愿意看到的。

国师对此很是得意,每每想起,都忍不住在心底赞一声我真棒啊。知情者上到皇帝,下到天步,也觉得国师挺棒的。国朝上下,唯有一个人不觉得国师棒,此人便是之前被国师强送回平安城、在那时便同国师结了仇的烟澜公主。

烟澜公主登门问罪这一日,正巧成玉也在国师府中吃茶。

烟澜本是要质问国师为何乱点鸳鸯谱,煽动皇帝将成玉许给连三,结果踏进府门,见成玉也在府上,顿时忘记了对国师的恼恨,一腔怒火转了个弯,全烧向了成玉,目光如有实质地定在这个她原以为一辈子也不可能再返京城的堂妹身上:“他为了你如此,你很得意是不是?”

成玉记忆中,十九公主烟澜素来婉婉有仪,以柔弱温雅的面目示人,有时候是挺伪善的,但倘若自己不拿话激她,她一般都能完美地将那种伪善保持到底。但今日十九公主却很不同,竟然一上来就咄咄逼人,令人称奇。她微微挑眉,放下茶杯,淡淡一笑:“十九皇姐这话我听不懂,不知这是从何说起?”

烟澜用力握住轮椅的扶手:“少在我面前假惺惺,此刻你难道不是很得意三殿下为了你,竟公然违背九天律法裂地造海吗?”她从来不蠢,连宋和成玉之间的纠葛她不是看不明白,那夜彩石河畔发生之事她虽未曾亲眼看见,但稍作细想,便知绝不是国师所说的那样。她无法接受高高在上的三殿下为了一个凡人竟做到那般地步,痛与恨自心底升起,深入骨髓,令她无法自控:“你不要觉得他这般便是真心爱你,他此时着紧你,不过是好新鲜罢了!他就是那样的人,兴致在你身上的时候,什么事都肯为你做,裂地成海又算什么?彼时他对长依,不也是倾尽所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