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因十亿凡世的凡人们死后皆需入冥司,冥司空间有限,为了容下前赴后继的幽魂们,故而冥司在时间上比之凡世被拉长了许多。冥司中并无日夜,单以时辰论之,国师他们所处的这一处凡世里一盏茶的时候,便当得上冥司中的十二个时辰。

这就是说即便三殿下带着小郡主在此处待上个十天半月,他们依然能在凡世里明日鸡鸣之前回到曲水苑中。国师松了口气。须知要是他们不能准时回去,郡主失踪一夜这事儿被发现后闹出去,毫无疑问被丢到皇帝跟前收拾烂摊子的必定又是他。

他就是这样一个倒霉催的国师。

一个时辰前三殿下将小郡主从轮回台上带下来,冥姬们便安排了一处宫室令他们暂歇下。小郡主倒是睡了,三殿下却一直在院中自个儿同自个儿下棋。

连三一个神仙,精神头如此好国师并没有觉得怎么,可季世子一介凡人,折腾了一夜,竟然也无心休憩,孤独地站在廊前遥望郡主歇下的那处小殿,背影很是萧瑟。

旁观了一夜,季世子此时为何神伤,国师大抵也看明白了,只感到情之一字果然令人唏嘘,幸好自己年纪轻轻就出家做了道士。

惘然道中那自称飘零的玄衣女官来相请连三时,国师刚打完一个盹儿。

那女官禀明来意,静立在一旁,三殿下仍在下棋,将手上的一局棋走完后他才起身,见国师候在一旁,随口道:“你一起来。”

冥司中有两条河川,一条忘川,一条忆川。

忘川在冥司的前头,教幽魂们忘记,忆川在冥司深处,关乎的则是“忆起”。相传一口忆川之水便能令幽魂们记得前世,而一碗忆川之水,能令幽魂们记得自己数世。问题在于经历了思不得泉和忘川折腾的幽魂们,个个如同一张白纸,根本想不到要往忆川去,因而数万年来除冥主和服侍冥主的冥司仙姬们,基本上没人踏足此地。

遍布冥司的银芒照亮了整条长川。

忆川说是河川,却不见河水流动,满川的水都像被封冻住了似的,但若说水是死水,被冻住了,河面之上却又养着一川盛放的紫色子午莲。半天星芒,一川紫莲,碧川似镜,清映莲影。星芒与莲影相接之处,一座玄晶的六角亭璀然而立。

玄衣女官就此停住了脚步,只恭敬做出一个相请的姿势,然从河畔到河川中心的小亭,却没有搭建出什么可行的小路。国师正要开口询问如何渡川,只见连三已先行一步踏足在了那川中的紫莲上,那紫莲却也未被踩坏,稳稳地承住了三殿下。国师便随三殿下一路踩着这些紫莲行过去,既觉奢靡,又觉神奇,再次真切地意识到凡世同神祇们居住的世界的确有许多不同,而凡人同天神们也的确有许多不同。

刚走近小亭,便听到亭中传出了一阵轻咳,打断了国师的思绪,一个微哑的声音响起:“听飘零说,三公子想要拿到人主阿布托的溯魂册。”耳闻人主阿布托这五个字,国师惊讶地望了三殿下一眼。

三殿下步入亭中:“上次见到孤栦君,还是在七千年前父君的大朝会上。”

亭中之人淡淡一笑:“三公子好记性。”那人站在一张书桌前,看样子先前正伏案作画。书桌亦是玄晶制成,只不过更为通透,案头摆了盆幽兰。他随手将画笔扔进笔洗,“实则我已醒了五百多年,只是近几百年,三公子都不再参加天君的大朝会,故此你我没有机缘得见罢了。”说完又咳嗽了一阵。

冥司之中能上九重天参加朝会者,除了冥主不作他想。国师目瞪口呆。凡世中称掌管冥司的神叫阎王,阎王庙里供着的阎王像无不凶神恶煞,但眼前这看着很有些病弱的、肤色苍白的英俊青年离凶神恶煞岂止差了十万八千里。国师有点蒙。

三殿下淡淡:“大朝会是天君特意开给冥司和凡世的,我掌理四海,与凡世和冥司都不太相干,几千场参加下来,感觉其实没什么必要。”

冥主化出两张玄晶座椅示意他们入座,又将手边的画作叠了一叠,在空出的桌面上化出一套茶具,边沏着茶边道:“八荒之中,也只有三殿下敢在大朝会告假,还一告几百年了。”亲自将茶沏好后,这位脸色苍白、但从发冠到衣饰皆为暗色的冥主再次开了口,“三公子从来明见万里,应是料到了我请你来此是何意吧?”

三殿下低头摩挲着冥主刚递过来的白晶茶碗:“孤栦君是想同我做笔交易吧?”国师听出来三殿下虽然用的是个问句,却一点疑问的意思也没有。

冥主又开始咳嗽,咳了好一阵才停下来,神色中增添了几分严肃:“不错,神族之中,论在魔族中交游的广阔,数来数去,只能数到三公子头上。若三公子能替我在魔族寻得一人,那阿布托的溯魂册,我必然双手奉上。”

三殿下把玩着手中的白晶茶盖:“孤栦君欲寻何人?”

冥主似是忍耐了一会儿才道:“青之魔君的小儿子。”

“哦,南荒燕家的嫡子。”三殿下看了国师一眼,“我记得……叫什么来着?”

国师当然不能回答这个问题,国师连青之魔君是个什么鬼东西都不晓得,无辜地回看了三殿下一眼。

“燕池悟。”冥主代他回答了这个问题,表情却像是完全不想提起这个名字。

“一个神族要寻一个魔族,这魔族的身份还非同寻常,”三殿下笑了笑,“孤栦君寻人的原因是何?”

冥主沉默了好半晌:“是家姊寻他。”国师注意到冥主的神色有点咬牙切齿。

三殿下终于将那白晶茶盖放了回去,端起茶盏喝了一口:“我是听闻画楼女君当初游历南荒时,无意间救了一个少年。”

冥主微讶:“不愧是你,”停了停,“正是这个因由。”皱了皱眉,又是一阵咳嗽,缓下来后继续道,“家姊孤傲,四海皆有闻,我也不知她为何竟救了一个魔族,还收了他为徒,醒来后看到她沉睡时给我的留书,也颇觉荒唐。听说燕傩的这个小儿子除了长得好看外,别的一无是处。”眉头拧得极紧,满心不愿却逼不得已这个意思跃然眉上,“如今我仍觉此事荒唐,不能明白家姊她为何会收这么一个蠢材为徒,但也不得不尽力,否则她醒来之时我无法交代。”

三殿下看了国师一眼:“你好像有话说?”

这种场合本不是国师能开口的场合,连三和谢孤栦一番对话国师也基本上没太听明白,不过关于谢孤栦说不懂他姐姐为何要收一个蠢材为徒这事儿,国师的确有自己的见解。国师迟疑了片刻,向谢孤栦道:“贫道是想着,冥主既说那位小燕公子长得好看,兴许正是因他长得格外好看,令姊才破例收他为徒。”又向连三,有些讪讪地:“三殿下也知道这种事我们凡世有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