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第4/6页)

她长到十六岁,并非无忧亦无虑,悲为何、痛为何、孤独为何,她其实都懂。而后她遇到蜻蛉,南冉古墓中蜻蛉为她而死时她十六未到,说大不大的年纪,无法承受因己而起的死亡,悔为何、愧为何、自苦为何,她其实也懂。

脉脉七夕,何等良宵,如此佳夜,她心中却一片萧索,着实难以快乐起来。但所幸今夜是连三伴在她身旁。

她并没有思量过为何连三伴在她身旁于她是可幸之事,她只是感到,若非要有个人在今夜陪她一块儿待着,那个人必得是连三,她才能有此刻的平静。她也没有思量过这是为何。只是今夜,自她在春深院中睁眼见到他,她想,或许他也曾像往常那般待她严厉过、挑剔过、还戏谑过,但她说的每一句话,他都放在了心上。今夜他没有拒绝过她,哪怕一次,虽瞧着仍是一副淡然模样,但他待她格外温柔。

静水深流的白玉川旁,上有清月下有明灯,有色入目有声入耳,似乎身在人间至欢娱之地,但成玉全然没有这种感受,倒是在两支曲子后,被河川对岸乍然而起的另一场烟花吸引了注意力,便趁着金三娘收拨来为他们倒酒的空当,偷偷溜下了楼。

连三没有拦她,直待她跑出了小竹楼,他才抬起折扇随手一拨,拨开了半掩的轩窗,扇子从左到右轻巧一划,白玉川上陡生白雾。那雾并未升腾,紧贴着江面蔓延,很快便铺满了江畔的草地。

连三瞧着站在雾色中惊讶了一瞬的成玉,看到她觉得好玩儿似的伸腿踢了踢萦绕在脚踝的那些白雾,再看到她不以为意地在河边坐下来,他收回了目光,端起桌上的白瓷杯随意抿了一口。

眼看成玉在河畔落单,蹲在附近一棵榉木上的季世子立刻便要飞身而下,被同蹲在一棵树上的国师险险拦下。国师的右手握住了世子的左臂,而世子未出鞘的长剑横在了国师颈侧。

世子目光极沉:“此处是青楼后院,时而便有浪荡子弟流连,带她一个闺秀来青楼已是不该,任她一人落单,更是大大不该!”

国师感到今晚跟着三殿下出门是个很重大的错误决定,但此时再撤显然已来不及,连三多半就是因他跟在后头收拾,行事才如此没有顾忌。

国师遥望着郡主周围那以白雾为形,将土地公公都给逼出来了的霸道结界,有点想骂娘。若放任世子去接近郡主,当他发现他无论如何都入不了那白雾时,试问他该如何同世子解释这种神奇而玄妙的现象?

眼看季世子就要动武,国师想不出别的办法,只好捏了个诀将他给定住了。季世子难以置信,一脸愤怒:“你……”国师又捏了个诀封了世子的声音。

世界终于清静了。国师同一不能动弹二不能言语的季世子谈心:“我觉得郡主她此时可能就想一个人待着,你这样贸然出现,她生气怎么办呢你说是不是?”

没法言语的季世子根本没有办法说不是。

国师继续同季世子谈心:“你一路跟着她过来,我想你也是担忧她,而绝不是为了惹她讨厌的对吧?因此我是在帮你啊,世子,”国师语重心长,“你先冷静冷静,郡主的安危我来看着,”又喃喃,“我也需要冷静冷静。”

话罢国师蹲在树杈上开始沉思起来。他思考着三殿下和郡主到底是个什么关系。

他也不瞎,三殿下这一路的做派,全然像是喜欢极了成玉。可问题在于连三他并非凡人,他是个神仙。神仙怎会喜爱上凡人?

相传世间最早为了这玄天黄地洪荒宇宙而生的神祇们,其实并无七情亦无六欲,他们应天而化只是为了确立天地秩序,令四时错行、日月代明、万物并育。因此通透的圣人们形容神明,才有“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之说。

于这世间最初的诸位神祇而言,的确无所谓仁亦无所谓不仁,他们看凡人同看虎豹虫豸之类其实并无两样。凡人常以为自己有诸多特别,比之虎豹虫豸们更不知要高出多少个等级,其实只是凡人的错觉。神仙看凡人,亦如看虎豹虫豸;看虎豹虫豸,亦如看凡人。三殿下虽是后世所生之神,但神格其实更类于远古之神。

国师无法想象这样的三殿下会喜爱上一个凡人。试想一下皇帝跨越物种爱上了一只百灵鸟?但国师立刻想起了皇帝那双被成玉给烤了的爱妃,算了,皇帝也不是什么正常人。

国师感到了茫然。这种茫然,是一种世界观和价值观双双受到挑战的茫然。

快绿园前园莺声燕语,切切丝弦,直要将浮华人世都唱遍,后园金三娘独居的这一隅倒仅有一竹楼一花舍并一苗圃,此外便是拦入园中的一段白玉川,景闲人亦闲。

白玉川对面最后一颗烟花在半空凋零后,连宋才起身自竹楼下来,亦来到了河岸旁。

烟花已逝,成玉却仍躺在岸边的草地上,双手枕在脑后,呆呆地凝视着天空。空中不过半盏冰轮几个残星,轻云似茶烟飘飘渺渺,其实没有什么看头。

他垂眼看了她一阵,在她身边坐下。

她偏头看了他一眼。

他在她身旁躺了下来,亦同她一般,用手枕着头,只是闭着双眼。

“刚才的烟花好看么?”他问。

她看着天空:“还行。”

“还行?”他依然闭着双眼。

成玉爱看烟花。但这其实不算她的爱好,而是她娘亲静安王妃的爱好。

有些人在亲人逝后,为着寄托心中哀思,下意识就会行亲人所行,爱亲人所爱,成玉便是如此。静安王妃去世后,她才有了这种爱看烟花的习惯,便是夏夜里那些富家小童子们玩闹时点的小烟花棒,她也能瞧得挪不动步子。

其实也无所谓好看不好看,她看的时候心中想的也不是那些。

她静了一会儿,自言自语:“我看过比这些烟花都美的烟花。”

“很久以前我母妃的生辰,父王为她在十花楼上放过一次烟花,春樱、夏莲、秋菊、冬山茶,挨个儿盛开在平安城的上空,照亮了半个王城,那真是好看,之后我没有再见过比那更好看更盛大的烟花。”

若论闻音知意,再没有人能胜得过三殿下。

成玉提起她幼年这一夜,虽说得十分含糊,他也立刻明白了她说的是何夕何年。

的确有过那么一夜,王城上空燃放起可与九天仙境媲美的焰火,天步当夜还赞过,说凡人所制的烟花竟能做出几分大罗天青云殿天雨曼陀罗花时的神韵,凡人其实不容小觑。

但第二日放烟花之人便被言官拿去皇帝跟前参了一本,说此乃骄侈暴佚之行,宗室中不应有如此豪奢之举,有违先祖之训。彼时在位的先帝虽然骄奢淫逸出了花样,但连先帝他本人也从没放过如此奢侈的烟花,因此先帝顺了言官,罚了违制的这位宗室禁闭,还夺了他半年薪俸。这位宗室就是静安王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