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第4/4页)

全场寂然。

成玉勒住马,立马在龙门之前,遥望数丈开外那一列排成“一”字的铜钱,习惯性地撩前襟擦汗,发现穿的并非男子的蹴鞠服,就拿袖子随意揩了揩。她似乎还沉浸在方才淋漓尽致的挥杆中,并没有太在意鞠场上蓦然而至的寂静,只在擦净额头上的汗水后,手中闲捞着球杖,跨在马背上慢悠悠朝着齐大小姐踱过去。

齐大小姐在成玉向着自己走过来的那一瞬反应过来,鼓掌道:“漂亮。”

大熙的球手们也反应过来了,但估计是被镇住了,且被镇得有点儿猛,一个个屏气凝神地,定定瞧着成玉。

而瞧过成玉玩儿这个游戏多次的小刀,她一向觉得郡主总有一日能练成今日这般神技,因此如同她家小姐一般,小刀震惊中也有一分淡定,还能继续同乌傩素的小后卫聊天:“对了,方才你似乎在同我讲你们队长,你们队长怎么了?”

小后卫脸红了一阵又白了一阵,默默无言地看了小刀一眼,正巧站在前头的高个儿前锋也红红白白着一张脸转身欲走,小后卫就疾跑两步跟着自家前锋一道走了。

成筠一朝,国师虽已开始养老,但偶尔也会被皇帝召去议一议事。皇帝今日有兴致,击鞠赛后又召了国师议事。国师进书房时正逢着两个宦臣向皇帝禀报红玉郡主的动向,说郡主刚跪满时辰便撒腿跑了,他们跟去瞧了瞧,郡主是去了鞠场。

皇帝只点了点头,像是意料之中,也没有说什么。

既晓得了郡主的动向,国师想着要堵她一堵,因此一盏茶后他便寻机匆匆赶回了观鞠台。

已是红云染遍西天的酉时末刻。观鞠台中,国师却惊讶地发现三殿下竟还坐在他原本那个位置上。

鞠场尚未被封,也无甚赛事,只几个少女并几匹骏马占了西北角,几个人似乎在说着什么话。

国师在三殿下身边落了座,顺着三殿下的目光看过去,骑在一匹枣红骏马上的白衣少女便落入了国师的眼中。

国师微讶,那确然是红玉郡主。

他虽已数年不曾见过红玉郡主,但那张脸,真是无论如何也难以忘记。几年前那张脸的美还似含在花苞之中,今时今日却已初绽,那种含蓄竟已长成了一种欲语还休之意。红玉郡主她,是个成年的少女了。

国师斟酌了一下:“殿下是认出红玉郡主了?”

三殿下虽回了他,却答非所问。“她该穿红裙。”三殿下道。

国师怀疑自己没有听清,愣了愣:“殿下说……什么?”

三殿下没有再开口,只是撑腮坐在椅中,面上看不出他对目中所视的鞠场、乃至对目中所视的红玉郡主的态度,国师觉得这样的三殿下难以捉摸,不知他在想着什么高深之事。

白裙亦可,但她还是该穿那种全然大红的衫裙。这就是三殿下此时想着的东西。可以看出绝没有什么高深之处。虽离得远,但他却将鞠场上一身白裙的成玉看得十分清楚。

她身下骏马走了两步,带得她脚边雪白的纱绢亦随之而动,堆叠出的波纹如月夜下雪白的浪。那浪花一路向上,裹出她纤细的腰身,再往上,便是整个她。那纱绢是很衬她的,裹住她如同裹住晨雾中一朵白色的山茶。美,却是朦胧的。使她还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女般,含着天真。白色总让她过于天真。

三殿下思量着,因此需要大红的颜色将她裹起来,那便实在了,大红色贴覆着她时,当使她更有女子的韵味。想到此处,三殿下的目光移到了她的脸上。

血阳之下她脸颊微红,额头上有一层薄汗,眉心一朵红色的落梅,显然今晨她妆容精致。此时却残留得不多了,只能辨出眉是远山黛。那有些可惜。但额上的那一层薄汗,却使她的肌肤泛了一点粉意,更胜胭脂扫过,天然地动人。

此时她身旁有人同她说话。她微微偏头,很认真地聆听似的,然后就笑了。笑着时她浓密的睫毛微垂,微微一敛,而后却缓缓地抬起来,就像一只自恃双翼华美的蝶,吝惜地拢住双翅,而后却又一点一点展开,戏弄人、引诱人似的。那种笑法。

三殿下的眼神蓦地幽深。

她自然美得非凡,但因年纪尚小之故,世人看她,或许都还当她是个孩子。他初次见她,未尝不是同世人一般,只当这是个美得奇异的孩子。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看着她时,眼中便不再是孩子,而是妩媚多姿的女子了。平心而论,她妩媚的时候其实不多,且当她做出那妩媚的姿态时,她还常常不自知。但这种不自知的妩媚,却更是令人心惊。

国师因见三殿下沉默了许久,着实想问他几句郡主之事,故而试探着叫了他一声:“殿下?”

三殿下收回了目光,却还有些发怔似的,半晌,他突然笑了笑,扇子轻轻在座椅的扶臂之上点了点,问国师:“她脸上的妆容叫什么,你知道吗?”

国师莫名其妙,他本来预感三殿下要同他谈的是如何从成玉口中套出红莲子的下落,乍然听到这离题十万八千里的一个问句,感到了茫然。好半天,才十分不确定地问连三:“殿下是说,红玉郡主的……妆容?”

三殿下玩味似地念出了那个名字:“红玉。”

国师稀里糊涂地隔着大老远遥望郡主许久,凭着伺候后宫三千的先帝时增长来的见识猜测:“落、落梅妆?”

“落梅妆?冰绡为魄雪为魂,淡染天香杳无痕,一点落梅胭脂色,借予冬日十分春。”三殿下笑了笑,“倒是很衬她。”

国师虽然是个道士,但文学素养还是够的,隐约觉得这几句咏梅诗却不像是在咏梅,倒像是在咏人。再一看场上的郡主,国师的眼皮一跳,那一张脸肤光胜雪,殷红一点落梅点在额间,可不就像是在那难描难画冰雪似的一张脸上增了几分春意?

三殿下站了起来,似乎打算就这样离开了。

国师眼皮又一跳,不禁上前一步,诚恳规谏:“殿下,您候在此处的初衷应该不是来夸赞郡主的美貌的吧?您在这里待这么久,不是为了堵住她会会她么?”

三殿下头也不回:“改日吧。”

暮色已然降下,国师孤零零一个人站在暮色中,他感到了蒙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