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熙朝当今的天子成筠是个少年天子,因他的天子老爹一世风流,所以驾鹤西归时除了留给他一片江山,还留给他许多未出阁的妹子。

他老子的后宫曾储了三千佳丽,都是他老爹的女人,如今他的后宫也三千佳丽,都是他老爹的女人们、伺候他老爹的女人们的女人们、以及他老爹的女人们生给他的妹子们。

午夜梦回时,成筠常觉得自己是个很悲摧的皇帝。他接盘了他老爹的江山,要养大熙朝的万万子民,他自小习帝王术,这个他觉得难度不太大。但帝师从没同他讲过如何养好他老爹给他留下的这一大堆妹子。他还要挨个儿把她们嫁出去,一天嫁一个都要嫁半年。

这还不打紧,民间还有不怕死的编小调来编派他老爹留给他的这笔风流账:“树上老鸹叫,公主遍地跑,天子日日苦,愁意上眉梢,妹子百十个,何时嫁得掉,嫁妆三千台,国库搬没了。”

因此成筠一见着公主们就要闹头痛,比起他这些异母的亲妹子来,似成玉这等宗亲之女的郡主他瞧着还要更顺眼些。是以本朝公主们,泰半不过枉担着个公主的虚名罢了。

不过凡事总有个例外。十九公主烟澜便是皇家的这个例外,连一向对自己的公主姊妹无甚好感的成筠,对烟澜都以另眼看之。

十九公主烟澜生而不凡,说烟澜公主降生那一年,大熙朝正遇水患,山水下注,江河满溢,甚而有洪水灌入平安城中,但十九公主落地的一声啼哭,却使连日大雨骤然停歇,水患也不治自退。而待烟澜公主三四岁上开蒙进学以来,更是屡出惊人之作。譬如烟澜公主爱画,六岁时绘出一幅天上宫阙,当朝国师粟及一判,它还真就是天上的宫阙,自此又证出烟澜公主乃是个有仙缘的大福之人,先帝当日便将其封号定为太安,誉她为王朝之吉。

烟澜有福,但并非处处有福,她出生后不过一年她亲娘便病逝,此为一处无福;而她自生下来便身带腿疾,双足难行,此为另一处无福。

然烟澜她娘连淑妃虽死得早,她外家却不可小觑,她娘乃是老忠勇侯嫡亲的妹子。大熙朝开朝两百余年,开朝时太祖皇帝亲封的公府侯府伯府一代代传下来,泰半传到成筠这一朝都仅留了个壳子空有爵名,但忠勇侯府不然,烟澜的外家忠勇侯府在这一朝出了个二十五岁的大将军,连宋连将军。

是了,太安公主烟澜她直到成筠一朝,作为一个没爹没娘亲哥哥还是个恐妹症的公主,她依然是整个王朝风头最劲的公主,其实最大的靠山,是她当大将军的表哥。

五月二十八一大早,连宋带着烟澜在小江东楼喝早茶。

小江东楼的竹字轩临着正东街,街对面排布的全是读书人常去的书局和笔砚斋,笔砚斋后头是方游湖,岸上垂柳依依,水中有个小沙洲,时人称它白萍洲,白萍洲上时不时地会栖几只野雁孤鹤。

小江东楼建得挺高,竹字轩是楼中望景最妙的一处雅阁。作为王朝之吉,烟澜是大熙朝唯一一个出宫从不受限的公主,因此连宋每月有个两三日会带她来此处喝早茶。天步瞧烟澜颇爱此处四时的景致,便干脆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地将竹字轩定了下来。

正是巳时三刻,连三在竹字轩中助烟澜解一局珍珑局。街上忽起喧嚷之声,烟澜身旁的侍女待要去关窗,看连三的视线还落在窗外,一时犹豫,烟澜瞧见,顺着连宋的目光也望了出去。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只是数名少年吵吵嚷嚷地从街北口行了过来。十来个少年,皆头绑护额身着窄袖蹴鞠装,一眼便知是队行将参赛的蹴鞠少年。

新上来添糕点的小二刚当小二没几天,不大懂规矩,顺着房中二位贵人的目光瞧见窗外那一群少年,不由多嘴:“是日进十斗金啊!”

侍女正要呵斥,被烟澜抬手挡了,烟澜轻声问小二:“日进十斗金?”

小二终于想起来察言观色,他瞧房中两个侍女,伺候小姐的矮个子侍女是有些凶,但伺候公子的那位侍女瞧着却很柔和。而做主子的这位小姐,同他们这样的下等人说话时声音也又轻又软,脾气无疑是好的;棋桌前的这位公子,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棋子,一直偏头望着窗外,他只能看见他的侧脸,但他多嘴时也没见这位公子说什么,他想他脾气也该是很好的。

他就面朝着那小姐揖了一揖:“回小姐,小姐定是来自大富之家,才不晓得我们平头老百姓的乐子。平安城各坊都有支蹴鞠队,安乐坊的日进斗金和我们开源坊的日进十斗金一向的不对付,往日我们日进十斗金的老大玉小公子在京城时,每月他们都要同我们比一场。”

一提起他的偶像蹴鞠小霸王玉小公子,小二一时有些停不下来:“后来玉小公子离开京城游山玩水去了,日进斗金觉着没有玉小公子在的日进十斗金没意思,每月一场的比赛这才作罢。我前几日听说玉小公子重回京城了,估摸着他们立刻便同我们下了战书,所以今日我们日进十斗金这是应战去了!”

烟澜皱眉,轻细的声音中含了疑惑:“日进斗金,那是何物?日进十斗金,又是何物?”

小二一拍腿:“日进十斗金是我们的队名啊!”立在烟澜身后的矮个侍女嫌恶地瞪了他一眼,他当做没看见,“当初各个蹴鞠队起名儿的时候,其他各坊要么叫猛虎要么叫恶狼,我们开源坊的老大玉小公子觉得这些名儿太过普通很没有意思,就给我们队起名叫日进斗金了,这个名儿多好,多贵气!可安乐坊的老大胡常安事事都想压我们开源坊一头,竟偷了这个名儿先去蹴鞠会定上了,玉小公子一生气,我们就叫日进十斗金了。日进十斗金,比安乐坊整整多九斗金!”他朴实地比出了九根手指头。

那位一直没怎么开口说过话的公子抬了抬扇子:“你口中的玉小公子,”小二见他手中的黑扇朝着街上少年们的方向淡淡一指,“是打头的那位姑娘?”

小二探头一看:“是我们玉小公子。”他立刻就炸了,“我们玉小公子虽长得是太俊了,可一点不娘们儿,公子怎么能说我们玉小公子是个姑娘呢?小公子他踢球那个猛,”他比出个大拇指,着急地替他偶像辩白,“真男人!男人中的男人!公子你看他踢一场球你就知道了,你都不能信这世上有这么男人的男人!”

公子没有再说话,公子他突然笑了一下,收起扇子起了身:“那我去会会他。”

大家都不相信她不是男人的玉小公子在小江东楼的楼下撞上连三时,正边走边严肃地和与她并肩的一个细高得竹杆似的少年讲蹴鞠战术:“胡常安他个头虽壮,但你别同他比拼蛮力罢了,大家文明人嘛,拼什么蛮力呢,我昨日去他们日进斗金探了探,哦别管我是如何探到的,胡常安他眼见得下盘还是不够稳,而且……抱歉让一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