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第3/6页)

迈尔斯在颤抖,并且不仅仅是因为寒冷。米特佐夫那张绷紧的脸看起来很生气。而且疲惫。而且苍老。而且恐怖。他让迈尔斯感觉有点像自己的祖父生气时的样子。尽管米特佐夫实际上比迈尔斯的父亲还年轻。迈尔斯出生前后,他父亲正当中年时,时局发生了重大转变。他的祖父,那位老将军皮欧特伯爵,有些时候看上去就像是个来自另一个世纪的难民。哎。真正的老式军纪检阅中可能会用到一些里面衬铅的橡皮棍。米特佐夫的思维还停留在贝拉亚多久之前的年代里?

米特佐夫在笑。掩饰心中怒火的笑。路上有什么动静,于是他转过头看了看。然后他用一种热情得可怕的声音朝迈尔斯倾诉道:“你知道吧,少尉。在古老的地球上,他们会在军种间精心培育对抗意识。这背后是有秘密的。当发生兵变时,当他们不再能自我约束的时候,你就可以说服陆军去打海军,反之亦然。对于我军这样一支诸军种混编的部队来说,这里存在隐藏的劣势。”

“兵变!”迈尔斯震惊得忘了自己只有被问到才开口的决心,“我觉得这只是个接触毒物的问题。”

“曾经是。不幸的是,由于波恩处理不当,现在是个纪律问题了。”米特佐夫的下巴上有块肌肉跳动了一下,“这种事迟早会发生的。在新军中。在软弱的军队中。”

典型的旧军队口气。那些老人们一个劲儿胡吹大气,竞相标榜自己在过去的日子里有多强硬。“纪律,长官,什么纪律?这只是废弃物处理问题啊。”迈尔斯说不下去了。

“是集体直接拒绝服从命令,少尉。任何一个军法官都会把这种行为判定为兵变。幸运的是,这种问题很容易纠正。只要趁着它规模还小,还处于混乱之中迅速采取行动。”

路上在动的原来是一个排的受训步兵。他们身穿白色的冬季伪装服,在基地一名军士的指挥下列队行进。迈尔斯认得那个军士。他是米特佐夫个人势力网中的一员,是一个早在科玛暴乱时期就在米特佐夫麾下服役的老兵,一直跟着他的主子调动。

迈尔斯注意到,那些步兵们都带着致命的神经干扰枪。这是种纯粹的对人用便携武器。在他们学习使用武器的整个期间,即便是眼前这种优秀的受训者也很少有机会把手放到加满能量的致命武器上。迈尔斯从这边都能感觉到他们既紧张又兴奋的情绪。

那位军士让步兵们包围了那些直挺挺站在那儿的技术人员,就交叉攻击位置,然后大声发令。他们举起自己的武器,瞄准那些技术人员。银色的铃形枪口在行政大楼里散落而出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波恩的部下队伍中出现了一阵不安的涟漪。波恩脸色惨白,眼睛像煤精一样闪闪发亮。

“脱。”米特佐夫咬牙切齿地命令道。

疑惑,迷茫;只有一两个技术人员领会了听到的命令,开始脱衣服。其他人不知所措地张望了一阵,也跟着照做起来。

“谁要是重新准备好服从命令,”米特佐夫用检阅时喊话的调门继续说话,好让每一个人都听得清楚,“就可以穿上衣服去工作了。自己决定。”他向后退开,对他手下的军士点点头,然后用稍息姿势站定。“这会让他们冷静下来的。”他自言自语的声音很小,迈尔斯差点就没听见。米特佐夫看上去似乎很有把握,要不了五分钟就能离开他:心里也许都已经想到温暖的宿舍和热乎乎的饮料了。

迈尔斯注意到,奥尔尼和帕塔斯也在那些技术人员之列。还有早先曾让迈尔斯很不好过的说希腊语的几名干部,也多半在里面。其他的人迈尔斯有的遇见过,有些在私下调查那个溺死者的背景时有过交谈,还有的他基本不认识。十五个赤裸的男人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粉状干雪在他们的脚踝周围沙沙作响。十五张迷茫的脸上开始出现恐惧。目光时不时朝着列队瞄准他们的神经干扰枪游移。放弃吧。迈尔斯无声地催促着。这不值得。但不止一双眼睛的目光在他脸上掠过——然后眼睛都坚决地闭上了。

迈尔斯默默地咒骂着那位不知名的科学家。这个聪明人发明了作为一种威慑武器的菲泰因的聪明人,不是靠着他的化学知识,而是靠着他对贝拉亚人心理的洞察。菲泰因完全可以永远不被使用,永远也不能被使用。任何试图想要这么做的组织一定会因为道德上的冲击感而自动反抗这个决定,自动土崩瓦解。

亚斯基站得离自己的部下远远的,看起来完全被吓倒了。波恩气得脸发黑,加上一副冷硬的表情,看起来跟黑曜石似的(译者注:原文后一个形容是双关语,文字游戏。“冷硬”的另一个意思是“脆”,黑曜石的特征就是黑、脆硬)。他开始脱下自己的手套和大衣。

不,不,不!迈尔斯心中尖叫。如果你加入他们,那他们就绝不会打退堂鼓了。他们会知道他们是对的。严重的错误,太严重了……波恩把身上剩下的衣物在地上丢作一堆,大步向前走进队列,向后转,然后死死地盯着米特佐夫的眼睛。米特佐夫越发愤怒了,眼睛眯成了一条线。“好啊。”他从牙缝里挤出话来,“是你自己判罚自己的。那就站那儿挨冻吧。”

事态的发展怎么会这么糟糕,这么迅速?现在最好能想起在气象室里有什么要做的工作,然后离开这该死的地方。要是那些浑身颤抖的浑蛋们打退堂鼓就好了,迈尔斯今夜就可以安然度过,记录上不留下半点痕迹。他没有义务待在这里,他待在这里也无能为力……

米特佐夫的目光落到了迈尔斯身上:“弗·科西根,你要么拿起一把武器做点事,要么就自己走人。”

他可以离开。他真的能离开么?见迈尔斯站在原地没动,那位军士走过来,把一把神经干扰枪塞进他手里。迈尔斯接过武器,仍然挣扎着用他忽然之间已经乱成一锅粥的大脑思考着。他找回些理智,确定保险栓是关着的,这才把枪口大致朝向那些快被冻僵的人们。

没有什么兵变。将要发生的是一场屠杀。

一个拿着武器的步兵发出神经质的咯咯笑声。他们来之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吗?他们现在以为自己在干什么?十八九岁的年轻人——他们连什么命令是违背基本道德的都无法分辨吧?如果他们能分辨,又明白该怎么办么?

迈尔斯自己呢?

问题在于,现在的局势模棱两可,现成的界定并不完全适用。迈尔斯知道什么命令是道德不允许的;学院里出来的每个人都懂。他父亲每年年中都会亲自来校,给即将毕业的学员作一天的主题报告。他还是摄政王的时候就以帝国谕令的形式规定,每个毕业生都要知晓:什么样的命令会确实构成道德上不可接受的错误,在什么时候应该拒绝服从这种命令,以及应该如何行动。他的报告中有视频证据,包括历史上的各种判例和错误的例子。其中包括那场发生在将军本人指挥下的政治灾难——索尔斯提斯大屠杀。放到那部分视频的时候,总会有一个甚至更多学员要离开讲堂,出去呕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