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第3/3页)

正如我所说,我始终没能确定,到底露丝是否故意将话题扭转到了这里。说句公道话,我甚至不确定是不是她先提起那些动物的。可是一旦开了头,我就跟她一样乐不可支——某只动物看上去像穿着内裤,另外一只灵感肯定来自被压扁的刺猬。我想过程中我本该提一句说这些动物画得很好,他能把动物画到这种程度,水平真的很高。可我没有这么说。一部分是因为那盒磁带;另外,如果我坦白的话,也是因为我发现露丝没有严肃对待这些动物以及背后的一切含义,这让我感到很开心。那天晚上我们结束的时候,我觉得我们依然像以往那样亲密无间。她出门时摸了摸我的脸,说:“你总是兴致很高,这样真好,凯西。”

因此几天之后,在教堂墓地发生的事让我毫无防备。那年夏天露丝在距离农舍大约半英里的地方发现了一个很可爱的老教堂,教堂杂乱无章的庭院后面,有些古老的墓碑在草丛中倾斜倒伏。一切都被杂草覆盖,但那里真的很幽静,露丝总是到这里来看书,就在后墙栏杆附近,一棵大柳树下的长椅上。刚开始我对她的阅读热情有点不以为然,去年夏天大家都在农舍外面围坐在草地上看书的样子还历历在目。尽管如此,如果我散步时朝那个方向走,就料定露丝很可能会在那里,我会不知不觉穿过那座低矮的木门,沿着杂草丛生的小路穿过那些墓碑。那天下午,天气暖和,周围很静,我犹如梦游一般走上了这条小路,看着墓碑上一个个名字,突然发现不只是露丝,汤米也在柳树下的长椅上。

露丝是坐在长椅上,而汤米却是一只脚踩在生锈的椅子扶手上站着,两人一边说话,他一边在做某种伸展运动。看起来他们没有在谈什么要紧事,于是我毫不犹豫地走上前去。也许从他们打招呼的态度上,我应该可以有所察觉,但我可以肯定并没有任何显著迹象。有个八卦我迫不及待想告诉他们——是关于新来的人之一——因此一开始只是我一个人巴拉巴拉说个不停,他们时而点头,时而冒出个古怪的问题。过了一阵我才觉察出气氛不对劲。即便这时,我停下来问他们:“我是不是打断了你们的正事?”我也还是有几分玩笑的口气。

可是这时,露丝却说:“汤米正在跟我讲他的宏大理论。他说他已经跟你讲过了。很久以前。可是现在,蒙他好心,也愿意分享给我知道呢。”

汤米叹了口气,刚想要说什么,露丝却语带讥讽地轻声说:“汤米宏大的艺廊理论!”

这时他们俩都望着我,仿佛现在由我主持局面,我得为接下来的事负责。

“这理论也不坏,”我说,“有可能是对的。我不知道。你觉得呢,露丝?”

“我可是费了番功夫才把这位甜蜜小哥的嘴巴撬开。人家可一点都不想让我知道呢,是不是,小甜甜?我不断追问他,搞这么多艺术创作的背后,到底有什么深意,这才套出来的。”

“我创作不光是为了这个,”汤米很不开心地说。他一只脚仍然踩在扶手上,继续做伸展运动。“我只是说,如果我对于艺廊的理论没错,那我总可以试试看,把这些动物交过去……”

“汤米,亲爱的,别当着好朋友的面犯傻。跟我说是一回事,但是当着我们亲爱的凯西,那就另当别论了。”

“我就不明白这有什么可笑,”汤米说,“这理论并不比其他人的差到哪里去。”

“别人不是认为你的理论傻,小甜甜。他们甚至可能觉得你说得很对,有几分道理。但是你想拿自己这些小动物去找夫人,靠这个翻盘……”露丝面带微笑,摇了摇头。

汤米没说话,继续做他的伸展。我很想替他申辩,很想说点什么能让他感觉好些,又不想让露丝火气更大。但就在这时,露丝发出了致命一击。那话当时就让人很难受,但我完全没想到,那天教堂的事会引起那么久远的反响。她是这样说的:

“不只是我,亲爱的,我们凯西也认为你画的动物完全是瞎胡闹。”

我的第一本能是要否认,然后一笑置之。然而露丝这话说得真的很有分量,我们三个人都太了解彼此,知道她话里有话。因此最终我选择了沉默,然而脑海中却在奋力搜索,回忆往事,终于怀着寒意和惊恐,想起了那天深夜,在我房间里我们的杯茶恳谈。这时露丝说:

“只要别人认为你画这些小动物是当做玩笑,那没问题。但是千万别让人发现你是认真的。求你了。”

汤米停下了伸展的动作,眼带疑问地望着我。突然之间他再次变得像孩童时那样,完全没了头绪,我能看出,他眼神背后某种黑暗危险的东西正在凝聚。

“你瞧,汤米,你得理解,”露丝继续说,“我和凯西再怎么笑话你都没有问题。因为我们是自己人。但是拜托你,千万别把其他人再搅和进来了。”

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回想那个场景。我真该想出些话来说。我本可以否认她的说法,尽管汤米很可能会不相信我。要想如实地将事情解释清楚又会太过复杂。但我本可以做些什么。我可以质疑露丝的说法,说她扭曲了我们的谈话,说虽然我笑话过汤米,但却不是她所暗示的那种意思。我甚至可以走到汤米跟前,去拥抱他,就当着露丝的面。这是我过了几年之后才想到的做法,也许当时并不真的存在这样的选择,因为我这样的个性,再加上我们三个人之间的那种关系。可是那样做也许就能解决问题了,而言语只会让我们在困境中越陷越深。

可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我猜部分原因是我完全没料到露丝会耍这样的诡计,当即被她一击倒地。我记得当时浑身疲惫不堪,面对眼前这纠缠不清的混乱充满无力之感。就好像你大脑已经很疲倦的时候还要你做数学题一样,你隐约知道答案,却连试一试的力气都没有。我打内心里已经放弃了。有个声音劝我:“随便吧。任由他往最坏处去想吧。由他去,由他去想吧。”我想,自己大概就是怀着这样投降的心情望着他。我的表情仿佛说:“没错,是这么回事,不然你想怎样?”我依然能够记起,汤米的面容犹在眼前,愤怒瞬时消散,换成了一种几乎是惊讶的表情,仿佛我是一只他无意中看到的罕见蝴蝶,停在篱笆上。

我倒不是担心自己会突然掉下眼泪、发脾气,或者做出类似的举动。我只是决定转身离开。就在当天晚些时候,我就意识到这是个错误的决定。我只能说,当时我最最怕他们两人中有一个会先跑掉,剩下我跟另外一个面面相觑。我不知道为什么,但当时我感觉,不可能有一个以上的人愤而离场,我想要确定走的那个人是我。于是我就转身大步流星地沿着来路走了回去,穿过那些墓碑,走向那扇木门,有几分钟我感觉仿佛自己获得了胜利;现在他们只剩下彼此互为陪伴,他们所遭受的一切完全是自己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