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第3/4页)

“你不知道么?如果像这样正好伤在胳膊肘,就会脱线。你只要弯胳膊肘的动作快点就会。不是只有这一点点,而是整个肘部,都会像包裹一样完全打开。我还以为你知道呢。”

我听到汤米抱怨,说乌鸦脸怎么没有警告过他这些事,但克里斯托弗耸耸肩说:“她以为你早就知道了呢,当然了。大家都知道。”

近旁的几个人喏喏表示赞同。“你得把手臂保持绝对伸直,”另外一个人说,“弯一弯其实就有危险。”

第二天我看到汤米将胳膊笔直地伸着走来走去,面带愁容。大家都在笑他,这让我很生气,但我得承认,这确实有可笑的一面。后来下午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正要离开艺术教室,他在走廊里拦住我说:“凯丝,能跟你说句话吗?”

这时,距离在操场我走上去提醒他POLO衫要弄脏的那次大概刚刚过了两星期,所以大家都觉得我们俩交情不一般。尽管如此,他这样走上前来要跟我单独谈话,却还是有点尴尬,让我刹那有点不知所措。也许这算是我没有更帮他忙的部分解释吧。

“倒不是我瞎担心什么的,”他一把我拉到旁边就开口说道,“可我想安全第一,仅此而已。对于健康我们绝对不能心存侥幸。我需要帮忙,凯丝。”他解释说,他担心自己睡着时乱动。夜间随便就会弯手臂。“我总是做这种梦,在梦里跟很多罗马士兵作战。”

我稍微问了他几句,很显然各种各样的人——那天午餐时不在场的人——都曾到他面前,重复了克里斯托弗·H的警告。事实上,其中几个人还把笑话向前推进了:有人告诉汤米,曾有个学生,跟他一样手肘受伤,睡了一觉醒来时发现自己的整个上臂和手部骨骼都暴露在外,皮肤翻出来就在旁边,“就像《窈窕淑女》里面那些长手套一样”。

现在汤米要求我帮他在胳膊上绑个夹板,好让他夜间手臂保持伸直。

“其他人我都信不过,”他说着,举起了一根想用做夹板的宽尺子,“他们可能会故意搞坏,夜里让它掉下来。”

他望着我,满脸的无辜,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一方面我很想告诉他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想我知道,如果我不这么做,那么无论我怎么做,都是背叛了自从我提醒他POLO衫的那一刻起我们之间建立的信任感。如果我真的把他的手臂绑在夹板上,那就意味着我就变成了这个笑话的主谋之一了。我至今感到惭愧当时没有告诉他。但你得记住,我当时年纪还小,而且当时只有几秒钟可以做决定。再说,当别人这样恳切求你帮忙做事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拒绝人家。

我想最主要的原因是我不想让他生气。因为我看得出,他之所以对手肘的伤这么担心,是因为对于所有那些来自周围的说辞,他都信以为真,放在心上。当然我知道他迟早会发现真相,但在那个时刻,我真的没法说出口。我最多只能问一句:

“乌鸦脸让你这么做吗?”

“没有,可你想象下,如果我胳膊肘真的脱出来了,她得多生气。”

我至今仍然觉得不好受,但我当时保证要帮他把胳膊绑好——夜间打铃前半小时,到十四号教室去——然后望着他心怀感激如释重负地离开了。

结果我并不需要经历这一切,因为汤米先发现了真相。那是晚上八点左右,我从主楼梯下楼来,听到底楼的楼梯间爆发出大笑,笑声一直传到楼上。我心里一沉,马上就知道一定跟汤米有关。我在二楼楼梯口停了一下,探头从扶手往下看,正看到汤米从台球室跌跌撞撞冲出来。我记得自己心想:“至少他没喊。”他确实没有,他只是跑去衣帽间,拿了自己的东西,然后离开了主楼。在此期间开着的台球室门口一直都有爆笑声传来,有人在大叫,喊的是诸如:“你要是发脾气,胳膊肘肯定会爆出来!”

我想了想要不要跟上他,走进夜色中,趁他没到宿舍之前跟他说句话,可随后我想起了自己许诺要帮他手臂绑上夹板过夜的事,就没有动。我只是自己心想:“至少他没发火。至少他控制住了火气。”

可我有点跑题了。我之所以提起所有这些是因为这个从汤米的手肘引发出来的身体会“脱线”的梗流传开来,成了我们大家提及捐献时的一个常用段子。说法是这样的,等时机一到,你身体的一小部分就会脱线,比如一个肾脏就会溜出来,你就把它交出去。倒不是我们觉得这事儿本身有多好笑,更多的是用这个段子来败坏对方吃饭的胃口。比如说,你把肝解下来,丢到别人吃饭的盘子里,诸如此类。我记得有个不可思议大胃王同学加里·B,连吃了三份布丁,后来几乎整张桌旁所有人都“解下”了一点自己的器官,统统堆到加里的碗里,可他不为所动,坚持继续吃到饱。

后来这“脱线”梗流传开来之后,汤米一直不大喜欢,可这时候他老被人捉弄的阶段已经过去,大家也不再把这段子跟他联系到一起了。这只是为了博彼此一笑,败坏别人吃东西的兴致——以及我觉得,是对我们将要面对的未来做出一种认可。这才是我的本意。我们的人生到了这个阶段,大家不再像一两年前那样,对捐献这个话题讳莫如深;可我们也没有对此有过非常严肃认真的考量或者讨论。所有这些关于“脱线”的闹剧,都很典型地反映出,在我们十三岁的时候,这个话题对我们造成了怎样的冲击。

因此我觉得两年之后露西小姐说我们“又知道,又不知道”,这话讲得很对。更重要的是,现在思考起来,我觉得那天下午露西小姐对我们说的一番话,让我们的态度发生了真正的转变。就在那天之后,关于捐献的笑话渐渐消散了,我们开始认真考虑这些事。表面的变化就是,捐献重新又变成了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但跟我们小时候的避讳不一样。这次不再是因为尴尬或是不好意思,而是因为太严肃,太沉重。

“挺有趣的是,”几年之前我和汤米再次回忆往事的时候,他说,“我们谁都没有停下来想一想她是什么感受,露西小姐她本人。我们从来不担心她因为跟我们说了那些事,会不会碰到麻烦。我们那时候真自私啊。”

“可你不能怪我们,”我说,“我们得到的教育就是要互相为同学考虑,但从来没有替导师考虑。至于导师他们彼此之间也会有不同意见,这点我们从来没想过。”

“可我们已经很大了,”汤米说,“到了那个年龄,我们应该想得到。可我们没有。我们根本没有为可怜的露西小姐着想过。即便是那次之后也没有,你知道,就是你看到她的那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