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0章(第2/2页)

残袖上韵律晦涩。那是炎君寻找了十二万年,也没能明悟的道之所缺的指引。在这十二万年里,他长久地思量着,长阳未陨之前一直念叨着的“天地有缺”究竟在何处。他反复回忆着长阳同他说过的每一句话、为此而做的每一件事。

在当年大劫开始之前,除了长阳无人相信天地有缺,在大劫开始之后,炎君是唯一一个尚有余力去寻找道有何所缺的天神。长阳究竟是因为什么,如此确信天地有缺?

他曾问过长阳这个问题。

可长阳却只是露出了少有的怅茫之色,摇头不语。

炎君并没有在这反复思量当中寻找到长阳确信天地有缺的原因,或许寻到了也助益有限——就连当年的长阳,也只是认为天地有缺,却未能寻到缺在何处。

就像众生难以理解对于从未见过的事物,盲人不知色彩,聋者不明音乐,若未曾见过十二月的圆缺,便会认为月本来就应当同日一样永远圆满无缺。

他们都是未曾见过月之圆缺的人。

不过大劫的运转和浑沌的出现,就像在厚重的帷幕上撬开一丝缝隙。他们因道之缺而生,他们的力量与运转便自然带有天地之缺的痕迹。

炎君以此为线索去思维天地之缺所为何处,他的确有了进展,却一直未能再更进一步,就好像有一股力量在蒙蔽着他、阻碍着他,使他永远只能在外打转。

但现在,大玄在这截袖尾上,留下了道之缺的韵。

他已经寻到了缺在何处。他当然寻到了。

他已经不是他们所熟知的那个长阳。

天地间的劫气正在减弱,这是大玄正在积蓄力量。世间唯有二者可以驭使劫气之力。浑沌因道之缺而生,是开劫者,大玄则因劫而生。

劫气的变化,便是大玄存在的证明。

他在残袖上留下指引,是要诸天神去对付浑沌。这是堂堂正正的阳谋。

天神们无法拒绝。

他们纵然知晓,也不可能放弃这个机会。

炎君感知着那上面留下的道韵。

那节漆黑的残袖静静飘在那里,冰冷地、毫无遮掩地展示着他对他们的谋算。

长阳、长阳。

……

大玄轻敲了一下手指,在他面前的祭坛发出一声脆响,一枚石块生出隐秘的裂痕。祭坛仍然很稳固,雨水却沿着缝隙悄然渗入,冲开了石块之间的泥。

他又敲了一下手指,生出缝隙的石块散落到地上。虽缺了一块石头,其他的的石头仍稳稳支撑着祭坛。

一块又一块石头破碎散落,每掉下一块石头,老人就拾起一根木枝折断填上。

天地如坛,纵然道有所缺,也能一直运转下去。

石坛不倒,只有雨知道裂缝在哪里。

浑沌打破了缺口,用自己的道填了上去。他要这世界变成他的世界。

“为什么?”大玄轻轻地笑,“因为你在向我祝祷。”

……

太阳星上,白帝摄来残袖。世诸天神,并非独行。

“吾可定之。”他说道。

道有所缺,动摇天地之基。白帝是天地间刚猛最定之道,是无常中的恒常。虽无法弥补天地之缺,却可以稳固被动摇的道。就像钉牢缺口旁的石砖,使它们不会因为那缺口而松散动摇。浑沌再难以道之缺来侵蚀天地,他的道便无法增长。

但浑沌并不只依靠于此。

“他在梦境的领域折腾得不小,看样子像在找什么,你们知道吗?”水相道。她掌虚实之道,一经复苏便觉察了梦境领域当中的异常。

浑沌曾谋算诸天神,自然知晓他们所掌之道。如今既知水相已醒,却仍未放弃在梦境领域当中的手笔,那只可能是他想要在梦境当中寻找的东西在他心中更重要。

诸天神神念一碰,见其他天神并无线索,水相便道:“我来处理。”

“天地因劫受损,我可以修补。”方才复苏的化芒道。

天神以道为身,他们的复苏,便能够稳固天地。化芒复苏时的那一场雨,就已经悄无声息地开始了对天地的润泽。劫气以消亡损世,他所掌之道绵延不绝生机洋洋,更适宜此事。只是……

“天地之损,怎么会到了这个程度?”化芒问道。以他的所感,天地所受到的损伤,不该严重到这样的地步才是。但他沉眠了十二万年,不知是否有其他缘故,只好问向太阴与炎君。

炎君沉默着,片刻之后,太阴叹道:“我亦不知。”

他们的目光不由落在那节残袖上。

也许和大玄有关,也许和他无关,但他们谁都不能确定。

那一眼当中的轮回在太阴神念中翻腾,撕裂出众生的苦与恶的一角。她闭了闭眼,道:“我回去寻找他。”

而人间与幽冥,仍旧交给炎君。

在从太阳星中离开之前,这一直未曾开口的神明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我们已经失去了一个朋友、多了一个敌人,是吗?”

……

石坛已成了木坛。

似有苍茫古老的铃乐响起,乐中唱诵着古老的祭歌。

……世有地府,审断因果。九泉九狱,判罪洗孽。怨哀有告,善恶结果……

岁月悠悠,沧海可成桑田,轮回无常,飞禽变了走兽。

大地之上曾为求因果公正而立起的一座座祭坛又一座座崩塌,祝祷者虔诚的祈念在轮回里被遗忘改变,愿有玄冥地府清正因果的玄清教已经破灭,古老的祭歌再也没有响起。

只剩下与众生结契的神明仍坐在这里,似乎也变了模样。

但也仍有未变的东西。神明仍执着他的笔。

那是他的指骨,为众生而舍的。

大玄坐在那里,带着不变的笑。

无论你们信奉我或不信我、亲近我或畏惧我、敬爱我或憎恶我,我与你们同在。

“这不是你的所求吗?”

胥桓明悟了他的答案。

在浑沌开始摆弄他的命运之前,属于他的一切都已经被那黑暗吞噬殆尽,在浑沌摆弄他的命运之后,他的一切都留下了被操纵的印迹。

斩断一切,不需要操纵他的提线,也不需要救命的绳索,哪怕无所凭依。他为自己选择了方向,就向下坠落,坠到深渊之底。

然后,斩开那个躲在深渊里摆布他命运的存在。

这难道不是他的所求吗?

大玄站起身,残骨、病狼、老人追随在他身后。

胥桓独自站在旷野,他的命已归属于他自己。

于此恶世,生老病死,无不是苦。由苦生恨,以恶消苦,无不是罪。

他们不需要救度。

“这个世界的道之缺在浑沌,浑沌之道的缺又在哪里?”

神明转身离去,木质的祭坛在他身后燃烧。

我原谅你们的背弃、宽恕你们的贪婪、理解你们的私心。

因为这一切,终将归复空无,如大火之后的白地,如此洁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