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8章

微隙在所必乘,微利在所必得。少阴,少阳。

梁国,涉州城。

这是梁国内最兴盛的地方之一,也是距离梁都最近的几座城之一,与其他两座城对梁都成拱卫之势。城内有大军驻守,亦有修行者庇护。因此,哪怕正值劫中,城内也一派繁华。霜降将至,正是备寒进补的时候,有摘柿的、有赏菊的、有祭祖的,许多高门大户家里,都传出来暖暖热热的羊肉香。黄菊娇、紫菊艳,又有珍贵墨菊与如玉的碧菊。被镶毛绣金红夹袄衬得年画娃娃似的小儿捧着圆润金红的柿子,用勺舀着吃了几口,就又丢下不肯再碰。

一旁的大人抱着娃娃哄:“怎么不吃了?”

“这个不甜!”小儿奶声奶气地推开柿子。

“都怪今年天太暖和了,柿子不甜。待会儿咱们吃羊肉煲,啊。”大人抱着娃娃,满心满眼的疼爱。

……

一墙之隔,驻军把守。

衣不蔽体的流民缩在枯草丛里,胃里像火在烧,皮肤却被寒冷的秋风扫得透出暗青。

不过,一墙之隔。

一道风穿过眼神黯淡瑟缩麻木的流民、穿过城上的阵法,在热闹繁华的涉州城里,化作一个背琴的修士。

被风扫过的流民们茫然地抬起了头,刚刚那道风……是暖的?

神明的化身安静走在城内的街上,商贩叫卖、提篮讲价,笑骂吵闹里红尘滚滚,倒映在那双目中,化作茫茫因果。

常安渡正在一个摊位上挑萝卜,一边挑一边讲价。

现在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菜越来越瘦瘪,价倒越来越高。霜降进补,若是在家,他娘肯定会按着他灌下一大碗暖烫的羊肉汤,里面必放着几块炖得酥烂的羊肉和香滑的筋。以前他都嫌那味儿膻,现在想起来却是满口的鲜香,扑面的热气,能将人蒸下泪来。

但常安渡没有落泪,他正跟卖萝卜的菜贩子讲价呢,好说歹说,终于便宜下来两文钱。常安渡提着篮子准备回去,别说羊肉了,他现在能吃得起萝卜就不错了,比起那些城外的人,他好歹还算活得有个人样儿。冬吃萝卜夏吃姜,也算得上进补了,他已经如此补了半个月,多好啊。常安渡想得这般苦中作乐,眼前却好像看见了他娘端着两碗冒着白气的羊汤走进书房,一碗给他的,一碗给爹……

常安渡眨了眨眼睛,眼睛被幻觉里热汽蒸出的湿意就散开了。他抬起头正要继续往前走,忽然看到一个莫名熟悉的身影。

李先生?可是又似乎不太一样。李先生做一身白衣士人打扮,这人却是一身的暗青衣袍,背琴散发,像是个琴师。气质似乎也不太一样,可看着却又有些像……

那人转头看他一笑:“常安渡。”

常安渡这下敢认了,惊喜道:“李先生!您怎么在这儿?”

“我欲往梁都,路过此地。”漓池道。

“先生可有落脚地吗?若不嫌弃,不如在我处暂歇?”常安渡邀请道,见漓池应了,便更生欢喜。

他乡遇故知,在这样的乱世中更是难得。虽然他与李先生之前只相处过一次,但李先生却是他的救命恩人。九曲河上那一趟不知是由什么摆渡的船……若非李先生在,恐怕他已经是一具河底的枯骨了。

常安渡满心喜悦地带着漓池来到了自己的住处,这才想起尴尬的地方——他的住处倒是不差,只是……这里能吃的只有萝卜了,他自己吃这个倒没什么,可怎么招待客人呢?

漓池看出他的窘迫,先道:“我已不需饮食。”

“临街一家的汤面不错,我请您去尝尝吧。”常安渡恳切邀请道,“我父亲在这边留下了资产,虽然剩的不多,但一碗汤面还是请得起的。”

见漓池应了,常安渡才松了口气。

他们家靠走卢梁二国之间的生意吃饭,在梁国这边也有不少资产。只是,大劫起,常安渡的父亲为了避劫而回卢国,短时间内是不可能再回梁国的,他留下的资产就成了许多人眼中的肥肉。一个没有背景的外地商人而已,等他回来的时候,这些东西早不知转手了多少次,他还有能力要回去不成?

常安渡因为意外流落梁国,但来到这里时,他们家的资产已经被侵吞了大半,虽然痕迹还没来得及抹去,但他独自在这里别无亲眷助力,曾经随父亲一起跑商时在这边结识的旧识也大多散了。他不欲多事,便并未追究,只是把一些容易的东西找回,连带着还剩下的部分守住了。

但劫中物价蹭蹭地往上涨,这样的环境里,他也没什么生意可做,守住的资产只会越用越少。他还不知要在梁国这边受困多久才能回家,只能减省再减省。

但李先生救过他的命,他要是在招待自己的救命恩人身上还要减省,那就实在不像话了。

常安渡所说的汤面店就在隔壁街上,靠近城门,他们家的味道确实是好,此时虽然已经过了吃饭的时间,但店内的客人并不算少,甚至还有提着食盒来专门要带走的。这不,店门口就有一架暂歇的马车,里面坐的大概是女眷,随车的男子下马走进店里,要了三份汤面和一些其他小菜带走。

这男子打扮不俗,并非护卫之类的角色,最特别的还是他身上穿的衣服,洁白柔软,好似天上的轻云,所过之处留下淡而和的清香。他的出身似乎在涉州城内很不错,许多人都认得他,小二已经满脸堆笑地凑了上去,其他人的目光也难免被吸引过于瞧上一眼。

漓池也转过去看了一眼,不过他的目光并非落在那个人身上,更多的是在注意他身上的衣服。常安渡觉察到了,说道:“城里最近时兴起来纸衣,好些高门大户的人家都开始以穿纸衣为荣。”

他在来到涉州城后,不想坐吃山空,试图找过能赚钱的路子,中途也注意过了一阵纸衣。人们因为它洁白清雅的特性而赞叹喜爱它,可要想使纸衣呈现这种美丽的状态并不容易,需要反复蒸煮捣烂不说,还要用到胡桃和乳香来煮它,有时还要掺上蚕丝,最后成型的纸张才不会发黄易碎,在呈现出洁白如云、柔软轻盈的特性同时还兼具保暖。

且不说这期间所费的人工,胡桃和乳香就已经是十分难得昂贵的香料了,经过这么一番操作下来,这种瞧着清廉简洁的纸衣,成本已经不比上好的棉布乃至丝衣便宜了。以常安渡现在的资本,可没能力掺和到这门生意里,故而他了解一番后就放弃了。

贫贱畏寒穿树皮,朱门清高赞纸衣。

漓池已淡漠收回了目光,嘴角似含讥诮。

汤面要现煮才不会糊涂涂成一片,店里的客人都在等待,那个穿纸衣的男子最后进的店,却是最先提着食盒出去的。其他客人们并没有流露出不满,好像这一切都理所当然,但闲聊时难免就用上了最新鲜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