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第2/3页)

汤人喜玄鸟,因以建高楼,每每玄鸟出来之时,歌舞于高台之上。

“天命玄鸟,降而生汤,宅殷土芒芒。”

汤人擅酿美酒,献与玄鸟为贡,其酒醇厚,可燃灯火。

玄鸟最喜热闹。

然而有一年,玄鸟没有出现。

接着,第二年、第三年、第四年……玄鸟一直没有出现。

……

“我出来的那天,大日降落,晚霞如火,就像现在……”玄鸟倚在玄清教的祭坛前呢喃。

日落月升,星移斗转,如今距离那一日,已经过去了不知多少年。现在是玄清教最后一次祭祀刚刚结束之时。

太阳还未完全落下,西边的天空云霞鲜红,东方的边际月影淡白。

玄鸟倚在祭坛前,在坛上斟满一杯酒。

“尚飨。”

神明抬起眼,看着羽衣褶皱的玄鸟:“我不需要酒。”

“上神。”玄鸟调整了个姿势,他在祭坛外盘坐起来,怀中抱着一坛刚开封的酒,袖尾沾着些泥土潮气,“这是汤人最后一坛酒。”

“已经没有人可以同我喝了。”他捧起酒坛大灌了一口,突然笑起来,双眼朦胧似醉,“地府将成,因果将平,玄清教也没有了再继续存在的必要。上神曾允诺我,在那之后,送我重入轮回。”

“的确如此。”神明抬手,执起酒杯,“你也可以……随时反悔。”

“那太久了。”玄鸟说道,他又灌了一口酒,“那太久了……”

他的寿命还有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

“玄清教、玄清教……自您建立玄清教起,我就一直代您执掌它,我看着它从一无所有成长到现在,看着同心共意欲建地府的教众越来越多,可是这里越热闹,我就越觉难捱……”

神明没有说话。在玄鸟身上,有大片断裂的因果线,它们每一根都与玄鸟血脉相连,如今却飘荡在虚空中,无依无归。

许久之前,那时世间还没有玄清教,那时汤人的身影还在阳光下飞翔,那时玄鸟像过去的每一次祭典一样,停在汤人为他建起的石柱上,看着他们歌舞,看着他们奉上美酒。

他们把每一坛酒上点燃火焰,不同的酒香随火焰浓烈而起,玄鸟便将火焰最烈、香气最醇的美酒,连同酒上的火焰一同吞下肚。

那奉上美酒的汤人便欣喜大笑,他们会从高台上跃下,从肩胛伸出翅膀,像鸟儿一样飞翔。

直到太阳即将落山的时候,他们才会回到高台旁,在高台下方埋上挑好的美酒,等待玄鸟下一次出现时,将它们挖出奉上。

那一日的祭典之后,玄鸟像往常一样进入了火山,然后,一年又一年,一直没有出现。

……

“……如果我能早一点发现……”玄鸟倚在祭坛上,抱着酒坛呢喃。

……

那一次,他进入火山之后,火山的力量突然开始异动。

那不是他往常梳理调和过的那种力量,那远比这座火山所能承载的力量要大得多,大到足以毁灭整个殷土。

那狂暴的力量一直在汹涌着,他不得不一直留在火山当中。如果他离开,那这汹涌的力量转眼就会毁掉殷土、毁掉汤人。

于是他一直待在那里,一年、两年、三年……玄鸟一直没有离开火山,也一直没有看过汤人的歌舞、没有饮过汤人的美酒、没有带着他们在太阳下飞翔,直到日落月出。

但是没有关系。火山的力量总会平复的,而有着玄鸟的调和,它会像曾经一样,带给大地丰厚的土壤,滋养汤人在殷土上传承,却不会带来灼伤与灰烟。

四年、五年、六年……玄鸟也不知道他在火山中待了多久,无尽汹涌的岩浆令他感到疲惫,他开始思念汤人的大笑与美酒,思念带着他们俯瞰殷土的感觉。

他的翅膀是舒展的,承接着阳光的热量,当他从石柱上展翅的时候,会有无数汤人从高台上跃下,他们的肩背会生出翅膀,追随在他身后一起翱翔,带起一道温暖的赤流。

这世上没有第二只玄鸟,但每一个汤人都是他的族人。

他暂时不可以离开这火山,因为它会毁了他的族人。可是火山的力量,终有一天会平复的。他要在那一日出去,去看他们又将那座高台向上垒了多少,在风与阳光中听他们歌舞大笑。

听他们唱“天命玄鸟,降而生汤……”

然而等火山异常的力量终于平复的那一天,玄鸟带着一声最欢悦的高鸣冲出火山时,却只见到了繁茂的密林。

……宅殷土芒芒。

这本是一片繁茂的土地,高台仰天,立柱如树。汤人以玄鸟为图腾,因以喜高楼。

然而此时,那些饰玄鸟纹的庭楼垮塌了,那座高仰于天的高台残破了,唯有那雕刻着玄鸟的石柱,它横倒在碎石之中,几乎被野草淹没。

火山带来的丰厚土壤在殷土上滋养出丰厚的密林,但是汤人……不见了。

玄鸟在殷土上一圈又一圈徘徊着,没有汤人,一个都没有。他感受不到那血脉亲近所带给他的温暖,世界仿佛突然变得空荡。

玄鸟在空中燃着热烈的火焰,可是身后再也没有了其他羽翼温暖的汤人。

他突然感觉到了寒冷。

玄鸟落于高台之上,但曾经汤人们建给他歇脚的石柱已经倒塌了。野草和藤蔓将它淹没得几乎要看不见了。他扬爪拨开那些纠缠的藤木,带起一片草藤碎叶,还有一颗白色的……颅骨?!

玄鸟疯了似的在地面上伏行,用羽翼与利爪一片接一片地掀开那些覆盖着地面的杂草藤灌,无数残碎的骸骨埋在泥土之下,翼骨折断,双目空荡。

这些他在无数年疏导火山滋养出的殷土之下,遍布汤人骨。

是谁?是谁?!是谁干的!

可尸骸已朽,无人应答。藤蔓缠着肋骨,根须裹着残翼,唯有从眼眶中生出的野草,在风中对着玄鸟摇晃。

他们已经死去许久许久了,久到不必有人掩埋收尸,就被火山的土壤与自此生出的繁茂之林淹没。

玄鸟再也感受不到那些相连搏动的血脉,再也寻不到哪怕一个汤人。

这世上掌火喜阳翔于殷土的,只剩下他自己了。

……

“天命玄鸟,降而生汤……”玄鸟举起酒坛。酒坛上没有燃着火焰,那酒液是冷的。

那天他收敛了所有能够找到的汤人遗骨,将他们尽数葬于高台之下。

他在高台之下,挖出了汤人埋了一年又一年的酒……

“这世上已经没有汤人了,”羽衣暗红的玄鸟抱着空空的酒坛醉倒在祭坛边,“又何来天命玄鸟呢……”

玄鸟已经跟随神明许久了,自玄清教建立那一天起,至地府将成的今日,千年万年,一直是玄鸟在打理玄清教,但神明从未替他重新延续过那些本不该断裂的因果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