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太阳王八十岁诞辰的盛大庆典(四)(第3/3页)

众所周知,一个国王的婚姻可以卖出一个匪夷所思的好价钱,但那时候夏尔-卡洛斯三世遇到的问题不止一件,与他同龄的公主或是公爵之女——无;法国人希望他娶一个法国贵女,西班牙人希望他娶一个西班牙贵女;他有意将婚事推后,又有人传出了他可能无能的谣言……连特蕾莎王后都委婉地写信来说,要不要她向他推荐几个可信的女官……

“那时候你写信给我,说是否可以选择利奥波德一世的长女安东尼娅为妻,我是很惊讶的。”路易说。

安东尼娅的勇气固然让路易钦佩,赞赏,但要说到婚姻,他一开始的时候并没有把她纳入卡洛斯三世的婚配人选之中,年龄不算什么,在政治婚姻中,舅甥、叔侄之类的近亲,或是双方都未成年,甚至还是蹒跚学步的婴孩,又或是年龄相差悬殊都有可能,但安东尼娅在这个时代的男性眼中,完全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人选。

她叛逃到罗马,等于背弃了自己的丈夫与婆家,也等同于悖逆了自己的父亲与娘家,如果不是有路易十四的保护,罗马的任何一座女子修道院都不会接受她。人们都认为,她虽然活下来了,但等同于死了,直到她的弟弟小腓力即位,派来使者要求她回到维也纳,她居然拒绝了,这下子就连她的母亲都觉得她是生了疯病,但在以拉略去看望她的时候,她冷静地说,一旦回到维也纳,小腓力作为她的男性家属,是有权力为她安排一门婚事的,如今奥地利的哈布斯堡正是势弱的时候,她一回去就会被估个价格直接被卖掉,到哪时候,她的处境只怕不比当初在托莱多的时候好多少。

像是这么一位女性,着实令人敬畏,尤其是她不像是大公主与大郡主,没有接受过系统的教育,她的父亲利奥波德一世一直不满于她不是个男孩,在仓促决定将她嫁到西班牙之前,这位公主与所有的贵女一样接受的都是最浅薄无用的教育。

卡洛斯三世决定让她来做自己妻子的时候,法兰西人与西班牙人奇迹般地站在了一起,西班牙人不赞成哈布斯堡的女儿重入托莱多,担心她会站在哈布斯堡的立场上胡作非为;法国人则认为她的年龄太大了,可供生育的时间太短,而且当初托莱多也曾传出这位公主可能无法有孕的话来,他们担心一旦与安东尼娅缔结婚约,西班牙王位的继承问题都要提上桌面。

卡洛斯三世却在这件事情上显露了遗传自太阳王的固执与开明,他亲自去了罗马,询问安东尼娅大公主的意见,安东尼娅考虑了好几天,请法兰西医生来看过后,才答应了卡洛斯三世的求婚。

如果路易十四不在这件事情上说话,几乎就没人能说话了,神圣罗马帝国的皇帝腓力四世也微妙地始终不发一言,如果安东尼娅确实不孕,那么他还能有重新得到西班牙的可能,如果安东尼娅有孕,那么将来的西班牙国王依然有着哈布斯堡的血脉。

安东尼娅确实直到第五年才有孩子,当时所有的人都几乎快要绝望了,幸而她终究没有越过法兰西的王太后安妮。第一个孩子就是男孩,然后她在长子七个月的时候再次宣布有孕,王室必然要等到三个月左右才会正式宣布,也就是说,她在长子四个月的时候就再次有孕,生下长女后,她间隔一年又有了次子,然后是三子,四子。

一个继承人有多么重要,看利奥波德一世的疯癫与打了十年的西班牙王位继承权战争就知道了,在长子出生后,卡洛斯三世甚至可以感觉到托莱多的那些老臣原先质疑、防备与忌惮的态度突然缓和了下来——他的西班牙侍从何塞.帕蒂尼奥和他说,这是他们觉得,这才是正确的王位继承方式,与英国的红白玫瑰那样(兰开斯特与约克),胜利方与失败方缔结婚约,两股高贵的血脉融合在一起,最终结出和平的果子,岂不是两相欢喜?

不能说这个孩子起着怎样关键的作用,不过他确实是个突破口,如同湍急的水流冲开淤泥,西班牙在哈布斯堡统治下累积的陈旧痼疾终于得到了痊愈的机会,直到今天,卡洛斯三世终于成了被所有人承认的西班牙国王……

不是傀儡,也不是叛逆,而是一根生机勃勃的分枝。

只是安东尼娅不惜代价的连续生育,最终还是让她体内的骨头飞快地变得酥松,就连巫师的药也无可奈何,前两年她在摔伤后髋骨骨折,到现在依然必须依靠轮椅行动,她比卡洛斯三世还要大十岁,医生们都说她大概没有重新站起来的可能了。

“她说她没什么可遗憾的。”夏尔说,然后他停顿了一下,不知道该不该说出那句话。

“任何能够让利奥波德一世与他的同盟不快的事情她都会觉得愉快吧。”路易代他说了,他懂安东尼娅的心,如果说当初强行将才八岁的大公主嫁给在生理与心理上都是畸形的卡洛斯二世,并任由她受尽折磨与羞辱,她还能对父亲与他大臣们抱持着一点希望的话——那么,在她逃到罗马后非但没能得到国家与父亲应当给予的庇护(哪怕只是代她诘问西班牙也好啊),反而被视作叛国的罪犯,不是要求她立即回到西班牙,就是要求她去死之后,这份虚幻的温情也已经被彻底地吹散了。

“所以任何时候都不能小觑你身边的女士。”路易感慨地说。

“所以我觉得我有安东尼娅就足够了。”夏尔说,除了过于炽热的复仇心之外,安东尼娅并不比他的两个姐姐来得差,他的两个姐夫都没王室夫人,他觉得他也不需要。

“好吧,随你。”路易说,而后突然感觉到光线在晃动,他抬起头,确定此时的明暗变化不是自己的错觉。

夏尔也发现了,“看来我该离开了,父亲,我会在院长室等你。”

路易点点头。

夏尔才离开,烛光就骤然从厚重的金色变成了轻薄的钴蓝色,礼拜堂仿佛瞬间失去了色彩,彩窗上的狮子身上凝结起厚重的冰霜,小小的芒刺向着四面八方伸展,寂静的空气中传来了无数细微的振翅声。

一件暖和的黑貂皮斗篷落在了路易的肩膀上。然后,几乎只是一瞬间,一个身影就出现在国王身侧的位置上。

路易伸出手,手心向上,另一只手立即搭了上来。

手是最能显示年龄的,哪怕仿佛有着上天眷顾的路易,手上的皮肤也开始变得薄而松弛,几乎可以在骨头上滑动,但他的掌心依然是灼热的,而另一只手,它是冰冷的,光滑的,犹如陶瓷制品。

两只手紧紧地握在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