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改造车间(第2/3页)

说实话,这些梦(如果是梦的话),和城市里那些骗人的勾当一模一样。我这样腻腻歪歪做了一个月梦,有一天凭窗瞭望,发现不远处建起一个“梦境世界”。也就是那天,妈妈回家后兴冲冲地告诉我,“梦境世界”开业当天就异常火爆,里面有福来客栈、室内牧场、深海体验馆……妈妈还没说完,我就大叫一声倒在床上,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天花板。孩子你怎么啦,妈妈过来摸着我的额头。我忽然坐起来大声喊:妈妈我饿。

戴做梦器睡觉,使我犯了依赖症。我发现不戴耳机睡觉成为一件很困难的事情。先是头皮发痒,然后是脸肿得像发面馒头。而且睡一会醒一会,自己做得梦也是乱七八糟,毫无章法。没办法,我继续戴起耳机,那些症状又慢慢消失了。

久而久之,我发现一个秘密。这个梦境是可以控制的,跟游戏里的BUG一样,关键是在梦中要敢于胡来。这个秘密恐怕只有少数几个人知道,因为大多数人根本就缺乏想象力,而且根本不会做梦。呵呵,我很满意自己是少数人。大多数人进入梦境的时候,都要乖乖进入客栈努力吃饭挣“梦币”,而我一进入梦境就拔足狂奔,远离所谓的“李白励志客栈”。这样狂奔的结果是,我经常会被无形的墙撞到。好处是,我也经常误打误撞闯入客栈的后门。从后门进去以后,梦境世界的其他人就看不到我了。老板娘和店小二能看到我,但不能跟我说话。我在楼上楼下到处乱窜,老板娘和店小二就一直盯着我看。可是我走到跟前的时候,她们又不看我了。

我说,呃,你好!

老板娘低着头盯着算盘,好像在数有几个子儿。

这是哪个朝代的建筑?

她看着我张大嘴,但只是发出“咯——咯”的声音。

这就是我们简单的对话。但我并不是一无所获,我知道了她是个白痴。至于那些食客,他们即使能看到我,也根本没有时间和我说话,嘴里都塞着饭团儿。没事干,我就盯着店小二看。他的脑门很小,后脑勺很大,为了把握平衡,只好微微弯着腰,很谦恭的样子。这是一个有趣的人,我想,一边将目光转到他的小眼睛上。发现我在看他,他倒不好意思起来,但看我的眼神十分古怪,好像我是复活的恐龙。

有了这次经历,我开始对戴着耳机做梦感兴趣了。我可以摆脱做梦器的控制,每一次都能把梦境世界转悠个遍。在梦中我经常为所欲为,搞得老板娘、小二、牧场主都惊恐不安,这使我感到快意。可惜的是,梦境世界总是那么小,而且每次梦境只有半小时,时间一到,客栈门外那个穿唐装的女郎都会惊慌失措地跑进来,指着墙壁说,看,看,时间到了。然后我的心窝好像被踢一脚,醒来。

做梦器改变了我的生活。因为有天早晨,我被三个满腹赘肉、头戴大沿帽梦境管理者带走了。他们给我的罪名是:扰乱梦境秩序罪。

审判长正是那个前额短小后脑勺大的店小二,戴上大帽子之后,他更像一只窝着身子的大猩猩。他不好意思地看了我一眼,说,你服不服。

我没有想到服不服的问题。我几乎不用脑子就能想到,我所扰乱的“梦境”,不过是几个蹩脚的电脑高手设置的虚拟程序而已。那个店小二,也不过是个缺乏想象力的虚拟网管。我在梦境中胡作非为,并没有伤害谁的利益,而是让他们感到害怕了。

我决定不说话。我果然没说话。

店小二的宣判声音好像在朗诵新闻稿:你触犯了梦境治安管理条例第三百八十五条第四节,任何有或者没有自主意识的生命体或非生命体都不得不以任何自主或非自主理由做出梦境控制器已有受保护程序之外的行为,违反者量刑予以罚款、梦境改造、终身监禁或者“失身”处罚。

我知道“失身”处罚。那是本世纪对思想犯罪的最高处罚,受罚者的身体被“托管”,浸泡在试管内,失去呼吸心跳,体温保持1°。但其意识以波的形式被植入计算机,用来管理“格利高里分子催化剂”的运行。但我从来没有听说过“梦境治安管理条例”,新闻也没有公布过。

店小二好像看穿了我的心思,让助手给我拿过来一个小册子。这是做梦器使用说明书,该条例就附在说明书后面。我翻了翻,使用说明用的是五号字,该条例是六号字,结尾处用七号字标明:任何公民一旦使用本做梦器即代表读过并认可此条例。

哦,我无话可说。问题是,对我的处罚是哪个?

根据你的犯罪情节,予以梦境改造教育。审判长翻起眼皮说。

我得承认,2038年是个充满人情味儿的好时代。被“梦境改造教育”之后,我不但有了一个新名字——虎四,而且由一个无业游民变成一个有正常职业的人。我参加合法劳动,也领取合法的劳动报酬:每天三块钱,特殊时期还有补贴。不过我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花钱。

梦境改造教育所原来是一个废弃的场院。这地方至少是80年前的建筑,灰色水泥墙皮上用白灰刷出几个大字:打倒×××。后面几个字斑驳不清。这院内杂草丛生,砖块、碎玻璃和破桌椅堆在一块儿,还有狗的粪便。另一边是一个大棚,原来是一个养殖场,周围的灰色水泥常年被雨水浸泡,渗出大便一样的图案。这便是我们的工作场所:梦境改造车间。每一个犯人的任务就是睡觉、做梦。如果你不是一个缺乏想象力的人,一定会觉得我们的工作场景蔚为壮观。几百个人被赤条条捆绑在钢丝床上,一字儿排开,头上吊着液晶显示器,看起来就像一个大型屠宰场。看守人员身着绿色防护服,手拿催眠器,在赤条条的凡人中间走来走去,好像在给庄稼打农药。

我们每天要保证睡眠22小时,剩下的两个小时就被赶出大棚,赤条条在场院的垃圾堆上走来走去,吃饭,听看守长训话。这种生活并不算差,跟在自己家里差不多,而且省了穿衣服的麻烦。唯一让人受不了的是,每天睡觉22小时让人眼睛发红,浑身浮肿,看守长不得不每隔一个星期给我们发消肿片。

醒着的时候也不算难熬,大家可以相互欣赏肉体,也可以欣赏彼此的梦境。如果你对味道要求不高的话,这地方是个消遣的好地方。刚来的时候,我一闻到垃圾堆的臭味儿就恶心,后来当一群人都站在这个院子里的时候,我却老是蹲在垃圾堆旁边。人们的汗味、口臭,以及从什么地方散发出的甜腻腻的味道能让人着狂。没用多久我就习惯了,大家的灵魂和肉体都一览无余,谁也没办法取笑谁。有一次我故意连续一个月没吃消肿片,浑身肿得像烤乳猪。那天我故意站在一个满腹赘肉,乳房拖到肚脐眼上的女犯跟前,两人的头顶播放着各自的梦。那女犯正梦见有上千个男人排着队向她求婚,领不到排队号的人在场外大吵大闹,招来了警察。而我正梦见在胡子上种萝卜,每个萝卜长大后都变成一个小孩。这滑稽的景象惹得大家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