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昼(第2/9页)

我曾以为那个人是我。

和芸离婚后,我尽情享受着跟吴双在一起的日子。和自己的助手在一起,这向来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事情。更何况我们都没有羁绊,没有道德跟法律可以指摘的地方。倒是吴双,对于代替芸成为家里的女主人而感到一丝不安。她们曾一起逛街,一起购物,一起在我的身边进行科学研究,如胶似漆得像一对姐妹。吴双也目睹了我与芸发生的无数次激烈争吵,并坚定地站在我这一边。

如果这是吴双从一开始便计划好的,不得不说她足够出师了。更令我吃惊的是,她和芸的关系并没有降到冰点,不少关于芸的消息都是从她那里听来的。那时我还抱着痴心妄想,抱有男人埋藏于潜意识里的霸道。据说面对男女出生比率的严重不平衡,甚至有人提议,是否需要回到“一夫多妻”的社会制度当中,来保证人类物种不会慢性灭绝。这样的提议立马被否决,女人早就不再是男人的附属品了。

我曾拿这件事向吴双开玩笑,不料她却一本正经地表示,不介意和别的女人共享我。毕竟,“说不定哪一天我也会喜欢上女人呢。”

此刻我们在海边,太阳最炫目、最热烈、最没有遮挡的地方。我躺在沙滩椅上,享受太阳侵蚀我每一寸皮肤下面的细胞。而换上泳装的吴双,融入不停拍打岸边的海浪里。说真的,她应该上岸来看看女人们向我投来的吃惊目光。仿佛这里是女性的裸体沙滩,禁止男性进入。

我管不了这么多。干脆起身,用一个标准的入水姿势投入大海的怀抱。48岁的年纪,我用大量的运动来抵御新陈代谢的放缓和臃肿身材的来袭。这也是我敢去海边,敢赤裸上身与太阳搏斗的原因。

我慢慢游向吴双,谁知她发现后竟然调皮地远离我,招呼我前去追逐她。就像我之前说的,女性在体能方面已经和男人一样甚至优于男人。我费了好大的力才抓住吴双的手,并借力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感到身体昏昏沉沉,水深已经触不到底。如果此时放弃一切徒劳抵抗的话——吴双未等我这个念头形成,便连拖带拽地把我拉上岸,嘴里不停嚷嚷着饥饿的话。

我们重又躺回沙滩椅,直挺挺地朝天躺着。吴双不知从哪里捡来一个活着的贝壳,娇小地放在手心,看它随同潮汐的频率一张一合。我告诉吴双,之所以贝壳张合的频率跟海水的涨潮落潮相同,是因为早在几十亿年前,它们的祖先便生活在这片海域里。在它们的基因里,早就与大海融为一体。

“那么人类呢?”

我仰头望着天空,感到极大的刺眼。记得小时候学古文,曾有一句形容小孩异能的话:“能张目对日。”如今这已不算什么稀奇事了,当然也只有女人可以。我必须戴上太阳镜,紧紧闭着眼睛。但依然能感觉到,日光在我的眼皮上涂抹了厚厚的清凉油,又热又烫。吴双会在一旁为我描述太阳的长相,如同给盲人介绍对象,使用足够我幻想的字眼。但今天似乎不同往常,她语气急促地说道:

“周染,我们还是快走吧。太阳,像是在发怒。“

吴双很少直呼我的名字,她喜欢“教授长教授短“地喊我,觉得那样非常雅口。上一次叫我周染,是一年前安慰我跟芸离婚的时候,是我事业跟生活都彻底跌入低谷的时候,是一声”周染“让我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所以我信,我信这个女孩儿会给我带来好运。

我们飞快收拾东西,上车离开海边。

事实证明,这也是我记忆里最后一次去海边。

当我到家后,全世界所有的信息传递设备都在奔走相告一件事:

极昼世界提前开始了。

2

我关闭所有的通讯设备,把自己锁在房间里。告诉吴双,任何人我都不见。

闭上眼睛之后,时间的流逝不再以分秒计算,而是像摘除体内的器官,整体整体地被掏空。我想到了我的小时候,要是考试没拿满分就会感到害怕,不敢回家。曾经引以为傲的事物毫无防备地从我心头溜走,那份感受无异于走进世界末日。长大后,我才明白这样的担忧太过于较真。然而我却不可遏制地一直病态地活着,小心翼翼地行走于世间,生怕引以为傲的事物从心头溜走。

2017年我提出了极昼理论,其实早在三年前,我和芸就观测到了太阳的异变。只不过出于我的谨慎,我们又花费了三年的时间进行验证。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自责了,如果早点告知世人的话,人类便有更多的时间来进行应对。芸反复安慰我,肯定我,鼓励我。是我拯救了世人,我并没有做错。

然而今天我还是错了,太阳逃出我的运算推演,像一个野蛮人般烧杀抢掠。今天,会有许多人因我而死。上层很快会派来专人把我接走,质问我“为什么会提前进入极昼世界”。我必然张张嘴说不出话,只感到自己的渺小。

然而,并没有人前来光顾我。吴双敲了敲门,在门口告诉我,我被开除了。

准确地说,是研究所里全部的男人都被开除了。

“那现在谁负责计划?”

“芸。”

一年前,我和芸就研究方向产生了巨大分歧。我认为我们总会找到太阳异变的原因,从而制造出抗体,让男人不再畏惧阳光。但芸却坚持,我们不仅战胜不了极昼,相反它将变得更加可怕,唯一能做的便是逃亡。

逃亡?逃到哪里?北极吗?极昼世界开始后,那里将变成永夜。

最后一次激烈的争吵结束后,她像出走埃及的摩西一般离开了我。

我望着芸离去的背影,突然感到困惑,究竟谁才是被太阳遗弃的子民。芸向日益强大的女权组织提出申请,立刻成立了由芸为主导的研究机构。她们的计划被称之为“女娲计划”,旨在让人类更长久地幸存下来。重启协和,制造更高飞行速度的超音速客机,便是芸的主意。与此同时我经历了上万次的失败,实验中的小白鼠一次次被日光蒸发杀死,依旧毫无所获。

在如此悲伤的境遇里,芸向我提出了离婚的要求。你可能还不太清楚,在人类进入极昼世界的倒计时后,一条具备报复性的法律出台:离婚变成只有女人可以提出的要求,且男人不得拒绝。所以我望着那一纸文书,询问芸是否只为了嘲笑我,她却说道:

“其实我从来就没有爱过你。”

芸将所有的设备和研究资料都搬到了地面上,千面之镜的宫殿里。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芸不仅没有开除吴双,还让吴双成为了她的助手。

这确实是芸能做出来的事,对我无声的嘲笑。吴双问过我,如果我不愿意她可以辞职,放弃为之热爱的工作。我当然没有这么做,因为我再清楚不过,没有人会再相信我的话。我也想看看芸离开我之后还能走多远,我和她自离婚后便再也没有见过面,芸就这样一步步蚕食着我心头引以为傲的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