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塌陷(第4/11页)

现在,她觉得到了和女儿开始一次谈话的时候。

“你想走。思仪。我的小阿仪。”

裳女士开始询问女儿。平常,菲思仪都叫母亲为可鄙的“人类”,她没有为之吭声,她反而镇定。

“妈妈,你怎么了?你很累?”

裳女士抹了一把脸,再次询问:

“思仪,你要认真回答你妈。我可以带你走。我们去旅游。你知道,这会是最好的结果。清白,独身,个人存在,问题关键在这……”

“妈,你又不回来,而且总是很累。”菲思仪憋红了脸,她终于小心说,“其实,你不用跟我说哲学。”

菲思仪说到这,给母亲递去一个粉红的苹果,苹果早已让阿K削好。裳女士只是看了一眼,纹丝不动。

争论不可预料的开始了。

“也是,应该怪我,现在单位很忙,我也想时刻回来看你,可是,思仪,你知道吗,就是这样。”

“妈,其实,我只想自己选择,你支配了我,现在没有小孩的称呼了,那已经是人类历史。”

“是的。你十四岁了,你有自己的想法。”

“妈,难道你没有注意到?你说你六岁的时候就有了。你说独立。”

“思仪,这算顶撞。”

“每一个人都有个体的自由。就像你说个体就是自由,个人选择。妈。”

“好了,阿仪,你长大了,我承认。工作让我很累。”

到这,裳女士算是投降了,她双手拢向头发。这个漂亮女人无休止地陷入愤怒的情绪中,她不准备再和女儿说话,避免发展到辩论的地步。她一直秉持这样的观点:法律、准则、底线比巧舌如簧更为重要。准则,已经消除所有非理性,在人类心灵像大理石一样坚硬,构造理想的人类城堡。它是我们城堡的思想基础。

裳女士打了一个哈欠,往家里的绿色植物浇了些水,她就准备睡觉去。那时,菲思仪已经陷入哭泣。

裳女士走进自己房间的时候,望了一眼“死亡”的阿K,滔滔不绝地说:“阿仪,下次你不准用我的电脑。我至少会进行加密的。你也知道,这是人类的选择,早已于你出生前,人类就制定了经过严格论证的规则,我作为科学研究人员,绝不支持倒退。情感是人类最大的罪恶。连这个念头也不允许有,而我就是在这上面犯了错。自从单性生殖发明以来,人类已经到了前所未有的飞跃……你和海小水到底怎么了?”

“他人即地狱。不准你和他见面!”

我和菲思仪的筑梦就像夏天的台风,随着一场连续的暴雨来临而胎死腹中,菲思仪没有实现她的梦想。菲思仪有忠实的助手保姆机器人阿K,阿K完全可以帮助她实现计划。事实上,菲思仪正在做一件紧张得令人窒息的工作:她和阿K密谈过一次,她准备悄悄和阿K合作,重新书写阿K的大脑程序,阿K经过考虑后,最终答应了菲思仪的要求。这是一个对成熟机器人进行高智商的软件程序修改的过程,而且可能怀有不可告人的秘密,目的是——裳女士再也不能以母亲的身份主宰她的行踪,接下来,裳女士可能局限于阿K的老年人心态带来的约束,阿K将对裳女士处处有针对性的策略,裳女士不再是它的主人,甚至,裳女士的思维可能受阿K控制。

菲思仪从逃离到反叛的行为,让我们那一年的夏天后来充满神秘、紧张的气息,甚至犯罪的气息,直到它被一声粗鲁的敲门声打破。

裳女士来我家了。对于裳女士没有提前预约,我母亲唉声叹气,她说,“思仪她妈说,她快到了门口,这次她会给我半个小时。她难道也不清楚,我也很忙,真的很忙,忙得真想任何事都能像收衣服才好,能够折叠才好。”

我清楚地记得裳女士登门的下午,裳女士开着一辆时尚的磁力轿车,她登门的时候,先是绕旖旎的海岛走了一圈,十分钟后,磁力车到达我家门口。我母亲亲自出门来迎接她(我家并没有保姆机器人)。这天,裳女士穿着一身粉红的休闲服装,拎着提包,面容憔悴。

“她从来不听话。自从被我发现后,我们谈过一次,今天早上,她又和我吵过,我真的很累。”

“我不骗她,没有人知道什么是爱。”

“我发现给她配一台机器人,是错误。它有高超的智商。会使坏。机器人和我们人不一样,它终究不牢靠,幸好我始终握有它们的钥匙,否则人类前途不堪设想……”

说罢,她哭了起来,她痛心疾首,她像一个孩子伏在我母亲旁边的抱枕上,哭得披头散发,像一头野兽,像一头发怒的母狮子,让我母亲只能安慰她:“小裳,思仪她不恨你,一切会好。”

我隔着窗子站在外边的草茵地里喝茶,看着音乐喷泉流出各种形状的水花,我只敢在距离裳女士很远的地方。

这是我第二次看见人类哭泣了,人类高度进化到这个时候,证明了一件事:某种程度上,人类变得更为脆弱,或许说,只是现在人类进化到没有遮羞布,到了无可回避任何维度的地步。

裳女士和我母亲在一起的时候,裳女士远远地看了我一眼,我不由心虚起来,待我母亲去给她沏了一杯茶,我远远地走开了。

其实,我差点让裳女士的情绪感染,我已经得知她和菲思仪吵架的原因,我并没有上前聆听她们的谈话。裳女士看着我的眼神是橙色的,也许是情感让她基因变异,也许是她从太空回来后留下的创伤。她的眼神让我觉得非常诧异,不可捉摸,我根本猜不出里面的内容是什么。只是隐隐让我觉察到裳女士的决定,也许她会真如我母亲所说,是时候该发生新的改变了。

裳女士痛哭流涕,我母亲一直在安慰她。

“小裳,你要重新来过。欢迎你来找我,我们还是可以经常见面。”

裳女士用手帕揩了揩眼泪,她说,“我好了,哭一哭就好。”

那天,月亮将近树梢的时候,裳女士拖着疲惫的身子迈进磁力车,她终于走了。接下来的几天,在海岛的国际学校,令我惊讶的是,我再也没有看到菲思仪。这让我感到无比巨大的恐慌。

裳女士把菲思仪带出了城堡,带走的还有我们的逃离计划。

时隔两个月,我终于鼓起勇气,打算亲自去菲思仪家里一趟,菲家的四合院悄然无声,我趴在巨大的海景玻璃上,透过那道环形走廊,往菲家的客厅张望。在杂乱的高脚凳后面,我发现了阿K,看到阿K的时候,我感觉到前所未有的恐惧,我急忙去捂住嘴,差点惊声尖叫。

阿K死了!它的手臂被拆得七零八落,还有那颗白色可爱的大脑袋,它的眼睛黯淡无光,不再有电波通过时的炯炯有神,成了两盏再普通不过的聚焦灯,阿K的头壳上蒙上一层灰,那是海上吹来的灰白色盐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