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第2/2页)

两人间的气氛重新沉寂下来,眼瞧着明辞越又恢复了那种谦恭而疏离的状态。

眼睛怎么了,眼睛究竟怎么了?明明不相见就用不着这样,明明黎婴就是信口乱言胡口乱编,明明故事里没有这样……

他的心里翻江倒海,连带着胃里绞痛起来,整个身躯在原地微微摇晃,好不容易开了口,却又要逃,那么平淡,平淡到懦弱地寒暄一句:“叔父是过来看看的?怎么不早说。”

“嗯,这次顺路没想到会碰上。”明辞越认真回道,“下次,下次提前知会圣上。”

纪筝冷静地走过去,哗啦一脚绊倒了一片花盆。

下次?下次是什么时候,一次将他捉回京,哪还会有下一次。

“拿那么多钱租这破院子做什么,还租十年……”他想起这事就憋气,咂咂嘴,“十年的租子恐怕比买个三五间这院子都要贵。”

“没什么,比在这建行宫便宜多了。”明辞越笑笑,继而又沉吟道,“租十年,十年……”

“说不定圣上十年后就回去了呢,十年也好,二十年也好,总有个盼头。我怕要是买下这院子,就没得等了。”

“叔父渴么?”纪筝有些慌张地打断,“我给你倒点茶。”

谁料明辞越先他一步起了身,“是臣该给圣上倒。”

那茶壶茶盏分明就在明辞越手边的八仙桌上,纪筝却瞧见他起身摸索着,推开屏风往内屋走,这恐怕不仅是没了视力,更是连习武之人内力触感都消失下的反应。

他的心顿然凉了半截,拦晚了一步,眼睁睁地看着他进了内屋,“那里别……”

屏风霍开,仿佛将他的这三年,完完全全曝晒在光天化日之下。

他一个皇帝,出走朝堂,逍遥在山水之中都干了什么?途径西疆,从牧民手里见了张好狼皮,又至北山,看中了条金棕马鞭,挥下的一瞬割裂长空,再转南越,他踏过苗民的雨林沼丛,只为寻得一把淀银弯刀……

明辞越二十七的生贺,登基临朝的贺礼,二十八的生贺,西扩疆域的贺礼……每每都是脑子还未反应过来,钱袋就自己动了起来。

他也曾偷偷选过最上等的绸缎布料,染成明黄,无法请人绣出龙图腾,便自己琢磨着绣花,夜里煤油灯下,绣出了几条扭扭曲曲的小虫蛇。

他览尽山河,逍遥又不潇洒,是被挂上了纸鸢线的游云,从此与那片大地牵扯不断。

眼下纪筝仿佛被公开处刑,明辞越就呆在这座他亲手打造的藏宝屋、礼物屋里,被包裹环绕,身后墙上,数件宽肩窄腰的兽皮大氅,左手桌上还有弯刀。他只要随意一伸手,就能揭穿纪筝,揭穿他强行披上的体面与平静。

可明辞越偏生还看不见,让纪筝无法阻拦辩解半分。

“你就站那儿别动了,水太烫了是刚煮开的,你的眼睛……”谈到这个纪筝又说不下去了,只默默过去,从受潮的纸包里取了茶叶碎子,动作缓慢。

“听说你没登基,还假装供我在一座黄金棺里,为何?”他问。

“朝廷需要圣上,天下苍生需要圣上。”

“说真话。”

男人沉默了一会儿,“皇宫仍是您的一个家,我若登基,圣上便连家也回不去了。”

他用自言自语的音量轻念一句,“我也需要。”

纪筝没回头,继续沏他的茶,“我若执意不肯归呢。”

他半天等不到回复,自嘲地笑笑,明辞越那种性格,既然出面捉人便是十拿九稳,那会给他这种选项。

“不归也好,不归也罢,这十年的院落也是你的家。”男人哑了嗓子。

“我不来打扰你……但至少让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一个地方能让我找到你。”

开水从杯沿满溢了出来,失魂落魄的青年猛地一惊跳,明辞越面色一紧,下意识地抬首就要快步上去,却又皱眉缓缓收回了手,立在了原地。

纪筝没发现身后他的动作,只抽回手,将溅了红的指尖放到唇边含着,暗骂自己瞎了,也瞎了。

没过多久,原明回来了,小医士也跟着回来了。纪筝没打算留人,起身便做出了要送客的样子。这三年里他过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许久没经历过如此兵荒马乱,丢人现眼的一天了。

他要送,明辞越也不会留。

纪筝瞧着他扶着门框,撩袍抬腿跨出门槛,没忍住,随口多问了原明一句,“殿下此番下江南公务繁忙……可有安排好住处?”

原明摸了摸后脑勺,“殿下这种身份,还能住哪?一般的院落客栈住了也不放心,生怕有所暴露,那就只能去他自个的明家祖宅了……”

明家祖宅?

明府大约还维持着那年被抄家的模样,即便是含冤得雪,封条揭了,那也依旧是一定零碎,荒草丛生。

抄家那日,明辞越在边疆作战从未得归,而今位极人臣,再回去,让他看什么,看自家的尸骨已白,腐草为萤么。

纪筝闻言没应话,只默默带上了门,靠在门上心头盘算半晌。

最后下定决心一握拳,急着出门追回来,“哎——等等。”

一开门,原明就靠在门框上,笑着等他。明辞越站在院中,瞎着眼赏花,被染尽了一头长发。

他看着那一头的白,出神想,可怕,早晚有一天他要将那梨树连根砍了去。

纪筝答应让他们几人连带着随从一并留下,就是有个条件,明辞越住正堂,他去住厢房,招待皇帝也好,王爷也罢,都没让人住偏屋的道理。

当然,也没有住一屋的道理。

清明前夕,是夜,一夜梨花春雨。

纪筝头一次住这间西厢房,倒也不认床,裹着棉被,听着雨打窗沿,入睡得很快,可没过多久,东风便携着潮露来了。

先是滴答,滴答,细小的水珠。纪筝迷迷糊糊,翻身哼唧了几声。

没过多久,水珠成了水线,淅沥淅沥,正浇在他的床边,打在枕头沿上。

又湿又冷,他微微睁了一条缝,伸了舌尖去接,又咸又涩,哦,房顶漏水了。

还好正堂不漏。

他困顿极了,懒于折腾照顾自己,活得苟且勉强,如一条冻僵在春日的蛇,细长的,蜷曲昏迷在雨地里。

仅是片刻之后,雨停了。停的太突然,让纪筝不禁眯眼去看屋顶。

可他哪还看得见屋顶,一张轻盈犹如黑翼的油纸伞面撑在他的头顶上方。

男人静默地站在床边,撑着伞,瞎着眼凝视着他。

纪筝不想清醒,沉默片刻,双手抱膝,把整个人都蜷缩在了那伞面之下。

于是男人蹲下身,把两个人都藏进那小巧的油纸伞下。

“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