锡尔-阿纳吉斯特:一(第2/4页)

“你为什么生她的气呀?”我问。我的声音很轻,在直运兽嗡嗡的代谢噪声里很难听清。仅有少数其他引导员察觉到我在说话。没有一个人在乎。我选择的开口时机很好。

盖勒特吃了一惊,然后瞪着我看,就好像以前从来没见过我一样:“什么?”

“克伦莉。”我转过视线跟他对视,尽管这么久以来,我们已经知道引导员们不喜欢这样。他们认为眼神接触意味着挑战。但当我们回避他们视线的时候,他们又会更加轻视我们,我在这个瞬间不想被轻视。我想让他感觉到这次对话的分量,尽管他虚弱又原始的隐知盘不会告诉他,我的嫉妒和反感已经让城里的水温表上升两度之多。

他瞪着我。我平静地回望他。我感觉到网络中的紧张情绪。其他同伴当然已经察觉到引导员们无视的变化,突然都开始为我担心……但我几乎无暇顾及他们的关切,因为我突然发现大家都发生了变化。盖勒特是对的:我们的确在变,在变复杂,我们对外界的影响力在加强,这都是克伦莉带我们见识到的东西带来的结果。这是提高吗?我当时还不确定。暂时的表现,就是在此前大家立场一致的地方,我们的意见却出现了分歧。雷瓦和婕娃很生气,因为在这次冒险行动之前,我没有征求大家同意——而这份鲁莽,就是我自己身上正在发生的变化。毕尼娃和塞莱娃更不理智,她们不满的对象是克伦莉,因为她对我有那种奇特的影响。达什娃已经受够了我们所有人,只想回家。在愤怒之下,婕娃既为我担心,又同情着我,因为我觉得她能理解,我的莽撞是另外某种东西带来的症状。我已经断定自己是陷入了爱情,但爱情是一处让人痛苦的岩浆热点,在我内心深处翻涌,把原本稳定的地方搅得一团糟,我并不喜欢这感觉。毕竟我曾经相信,自己是一个伟大文明创造出来的,最精细的一件工具。现在却得知,我只是被一帮做贼心虚的匪帮攒在一起的错误成果,诞生的原因,只是因为他们害怕自己的平庸。我不知自己该有怎样的感觉,除了鲁莽冲动。

但他们中没有一个人对盖勒特生气,没有人怪他是那么危险的一个人,连聊天儿都不行。这很不正常。

最后,盖勒特说:“你凭什么就觉得我对克伦莉生气了呢?”我张开嘴巴,想要指出他身体紧绷的程度,他脸上的样子,但他已经抢先发出表示不快的声音。“算了。我知道你们的信息处理机制。”他叹了口气,“而且我感觉,你的判断是对的。”

我绝对是对的,但我还没蠢到那种程度,会迫使他面对不甘心面对的现实。“你想让她住在你的房子里。”直到那天上午的对话之前,我都不能确定那是盖勒特的房子。但我早应该猜到的;那里的气味就像他。我们所有人,都不善于利用隐知盘之外的感官。

“那是她的房子。”他没好气地说,“她是在那里长大的,跟我一样。”

克伦莉对我讲过这个。跟盖勒特一起长大,以为自己完全正常,直到终于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她的父母不爱她。“她是计划的一部分。”

他点头,动作轻微,嘴巴苦涩地扭曲:“我也一样。一名正常人类儿童也是必需的控件,而且我还具有……有用的特征可供比对。我一直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直到我俩十五岁。然后他们告诉了我们真相。”

那么长时间。但是克伦莉一定早有疑心,怀疑自己与众不同。魔力的银色光芒在我们周围流动,也会像流水一样穿过我们的身体。每个人都能隐知魔法,但我们谐调者,却生活在魔法之中。它就存在于我们体内。克伦莉不可能相信自己是正常人。对盖勒特来说,那份变化却完全出乎意料。也许他的世界观同样被搅得天翻地覆,就像现在的我。也许他也曾挣扎——现在还在挣扎——像我一样,努力让自己的情感适应现实。我突然感觉到一份对他的同情。

“我从未亏待过她。”盖勒特的声音变得温柔起来,我不确定他还在对我说话。他两臂交叉,两腿交叠,像是回归了自己的世界,眼睛透过直运兽的窗户,长久地望着外面,却什么都不入眼。“从未把她当成……”他突然眨眨眼,向我甩来警惕的一瞥。我想要点头,以表示自己理解,但某种本能警告我不要这样做。我只是木然地回望他。他放松了。我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想让你听他说“你们这样的东西”,雷瓦传来信号,因为我的愚钝,他气得直哼哼。而且如果他说出来,也不想让你懂得这句话的含义。他总是在安慰自己,说他不同于那些难为他的人。这是个谎言,但他需要这份自欺。而且他需要我们支持这份谎言。她不应该告诉我们说,我们曾经是尼斯人。

我们并不是尼斯人。我用隆重的波形反驳。我最生气的,就是自己笨到需要听他解释。现在雷瓦讲完,盖勒特的行为就很容易理解了。

对他们而言,我们就是尼斯人。婕娃用一次微震传来这条消息,然后抹掉了余波,这样一来,我们事后感应到的就只是冰冷的寂静。我们不再争吵,因为她是对的。

盖勒特继续说,对我们的身份认同危机无知无觉。“我给了她尽可能多的自由。每个人都清楚她的身份,但我一直都让她享有任何正常女人同样的权益。当然,还是有些限制和约束,但那都是合理的。我不能被人看成疏于防范,如果……”他住了口,陷入深思。下巴上的肌肉沮丧地抽动。“她的行为,却像是完全不理解这些。就好像我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而不是这个世界不合理。我本来可是努力帮她的!”然后他沮丧地长叹一口气。

但我们都已经听够了,后来,当我们回顾这一切时,我会告诉其他人,她想要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她的愿意不可能实现,达什娃会说。盖勒特觉得更好的办法,是自己拥有她,而不是让锡尔-阿纳吉斯特拥有。但如果她要做人,她就必须不再……被任何人拥有。谁都不行。

那样的话,锡尔-阿纳吉斯特就不再是锡尔-阿纳吉斯特,婕娃会伤心地补充说。

是的。他们说的都没有错,我的谐调者同伴们都是对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克伦莉对自由的渴望就是错的。如果一件事非常非常困难,也不等于绝对不可能实现。

直运兽停在城中的某个区域,这里有一份惊人的熟悉感。我只见过它一次,但还是认出了它的街道布局,还有一面绿色岩石墙上藤蔓和花朵的样子。斜阳西下,紫石英部件折射出来的光线色调,在我心里激发出一份向往和解脱,我后来会知道,那种感觉叫作“想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