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在半梦半醒之间(第3/5页)

你表情痛苦:“你没觉得那样有点儿夸张?”

“我觉得,更轻量的工具恐怕根本就敲不动它。你忘记了,埃勒巴斯特经历这种事期间,我有足够的机会检查他。”

不知为何,你想起埃勒巴斯特总是要被人提醒吃饭,因为他不再能感觉到饥饿。这事也不是无关紧要,但现在就是突然冒了出来:“他让你检查吗?”

“我没有给他选择机会。我需要知道这种事会不会传染,因为他身上的症状像是在蔓延。我曾取到过一次样本,埃勒巴斯特开玩笑说,安提莫尼,就是那个食岩人,可能会要求索回。”

那可不一定是开玩笑,埃勒巴斯特总是面带微笑讲述最可怕的大实话。“那么,你后来归还样本了吗?”

“你最好相信我归还了。”勒拿一只手抚过头发,抹掉一小堆飞灰。“听着,夜里我们必须把那只胳膊裹起来,以免它的寒气导致你的体温大幅下降。你肩膀上已经有些拉伤迹象,皮肤被它扭坏了。我怀疑它还在导致骨骼变形,肌腱受迫。人的关节天生不适合承受这么大重量。”他犹豫了一下,“如果你愿意,我们可以现在就取掉它,晚些时候再给霍亚。我并不认为……一定要用他的方式处理这件事。”

你觉得,现在的霍亚,很可能就在你脚下的某个地方听着呢。但勒拿对这件事带着一份怪异的幽怨。为什么?你猜了一下。“我并不介意霍亚吃掉它。”你说。你并不只是说给霍亚听,你是真心这样想。“如果这对他有好处,又能把这东西从我身上摘除,为什么不呢?”

勒拿脸上掠过某种表情。他那淡定的面具滑开,你突然察觉,他对霍亚啃食你胳膊的事情感到恶心。好吧,如果这样说,这事本来就恶心人。但这样的想法,原本就太世俗,太原始。你完全清楚自己胳膊里边发生了怎样的变化,因为你花费过很多小时,在埃勒巴斯特已经转化过的身体细胞和颗粒之间穿行。看着它,你就能看到那些代表魔法的银色线条,让你体内极小的物质颗粒和能量排列整齐,挪动这一块,让它跟另一块对齐,小心地组成一张紧致的网,贯通为整体。不管这过程是什么,它就是太精准,太强大,不可能是偶发事件——霍亚吞食它的行为,也不可能是简单的怪癖,尽管勒拿显然是这样想的。但你不知道该怎样向他解释,即便知道,你也没有那份精力。

“扶我起来。”你说。

汤基小心翼翼握住那只石化的手臂,帮忙支持住它,以免它移动、摇摆,扭伤你的肩膀。她狠狠瞪了勒拿一眼,直到他最终克制住自己,又一次伸手扶住你。两人协力,你艰难地站起来,但太吃力。你后来已经在喘息,而且两膝明显发抖。你体内的血液依然不能全力配合,你一时身体摇晃,眩晕,头重脚轻。勒拿马上说:“好啦,我们还是放下她吧。”突然之间你又恢复了坐姿,这次是气喘吁吁,那只胳膊突兀地顶在你肩膀上,直到汤基调整好它的位置。这东西真的好重。

(是你的胳膊。不是“这东西”。这是你的右臂。你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右臂。你现在才刚刚意识到,很快就会为它难过,但现在,暂时来说,把它当成跟自己无关的东西,会更好受一些。一根特别没用的假肢。一颗良性肿瘤,需要尽快摘除的那种。这些都对。但这他妈还是你的胳膊。)

你坐在那里,喘息着,希望这世界不再天旋地转,这时你听到又有人接近。这个人正在大声说话,招呼所有人收拾行装,休息时间结束,他们要在天黑之前再走五英里。依卡。你在她足够接近时抬起头,就在这个瞬间,你意识到自己把她当作朋友。你意识到这个,因为听到她的声音就会感觉很好,看到她的身影出现在飞旋的灰尘中,也感觉那么好。你上次看到她时,她正面临巨大威胁,可能会被攻击凯斯特瑞玛-下城的食岩人杀害。这是你反击的原因之一,运用了凯斯特瑞玛-下城的晶体柱来困住攻击者。你想要她,还有凯斯特瑞玛所有的其他原基人,加上凯斯特瑞玛所有跟原基人依存的其他人,全都活下去。

你微笑,笑容虚弱。你现在本身就虚弱。所以你才真的感觉很受伤,当依卡转身面对你,嘴唇紧绷,一副显而易见的厌恶表情。

她已经扯掉了包裹下半边脸的布片。透过护目镜,你只能看到她灰-黑色的眼影——世界末日都不能阻止她画妆,却看不清她眼睛的其他部分。护目镜周围裹了布料,以便挡灰。“可恶,”她对加卡说,“这事你是跟我没完了,是吧?”

加卡耸耸肩:“说服你之前,是的。”

你在瞪着依卡,怯生生的微笑渐渐冷却。

“她很可能会完全恢复。”勒拿说。他语调平淡,但带着一份你马上就察觉到的小心,走过岩浆湖上空的那种小心。“不过,她还需要几天时间,才能自己走路。”

依卡叹了口气,一只手叉腰,很显然是在一系列想说的话之间做选择。她最终决定的,也是看似平淡的话。“好。我会延长抬担架人员的班次。但你们也要尽快让她走路。这个社群,所有人都要尽到自己的义务,否则就会被丢下。”说完她转身离开。

“是啊,话说,”依卡走远之后,汤基小声说,“她对你毁坏晶体球的事,有那么一点点生气。”

你吃了一惊。“毁掉——”噢,的确啊。把那么多食岩人封闭在晶体柱里面。你的本意是拯救所有人,但凯斯特瑞玛就是一台机器——还是一台很古老、很精密的机器,你甚至不理解它的运作原理。现在你们上到地面,冒着大雪一样的火山灰艰难跋涉……“噢,可恶的大地,我真的毁了它。”

“什么?你之前都不知道吗?”加卡笑了下。这笑声有点儿苦涩。“你真的以为我们跑到地面上来,整个社群吃着灰,冒着严寒向北赶路,是出来玩儿的?”她大步离开,边走边摇头。依卡显然并不是唯一为那件事生气的人。

“我本来不……”你想说,我本来不想这样,但住了口。因为你从来都是没想做坏事,但最终,动机总是无关紧要。

看着你的脸,勒拿轻声叹息。“是雷纳尼斯毁灭了社群,伊松。不是你。”他帮你重新躺平,但不肯正视你的眼睛。“我们为了自救,让凯斯特瑞玛-上城爬满煮水虫的那个瞬间,就已经失败了。它们并不会老实撤离,也不会给这个区域留下任何食物。如果留在那个晶体球里面,我们就死定了,不管最终是怎样的死法。”

这是实话,而且完全理性。但依卡的反应证明:有些事情,并不完全是理性的问题。你不能用那样突然又夸张的方式,瞬间剥夺别人的家园和安全感,然后还指望别人在因此发怒之前,仍然能够理清责任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