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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人知道乔一成心里那一点黑暗的念头,只有乔一成自己,为之压抑痛苦。

再过两天,四美就真的要跟着沈氏夫妇走了。

乔一成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在深夜无人的时候,他心头的那点黑暗的念头象纸上晕染开的墨汁,那黑一点点地扩大泛滥。

他想起那对文雅的教师夫妇,想象着他们的生活,想着他们家里可能有的整齐宽大的书桌,成堆的书,那种生活是他向往的,可是却要属于四美了。

他忍得牙关酸痛,他下了一个决心。

弟妹们睡得香甜,床边的小柜子上放着四美的新衣服与新书包。她一直以为这一回也象是以前到乡下去走亲戚,玩上一阵子,还可以回来的。

乔一成想着弟妹们的样子,想着,假如他以后再也见不到他们时,他心如刀绞。

但是痛归痛,那痛抵挡不了新的好的美的生活的诱惑。他前些日子曾想过,他要做一个比那个人更自私无情的人,也许可以活得比较好。

第二天,是一个星期天,乔一成一早就出了门。

他穿着自己最好的一件外套,去了沈氏夫妇住的宾馆,他听二姨说过那地方,他没舍得坐车,一路走过去,也是为了让自己多一点时间来思考,或是,后悔。

可是,他竟然没有后悔。

他走到宾馆,向前台打听了房间号,最终神情端肃地坐在了沈氏夫妇的面前。

沈先生地望着前面的少年,瘦削的脸与微微皱起的眉头,和气地问:“你是一成吧?你有什么事?”

乔一成低头,久久不语。

沈先生很是奇怪,不禁看看妻子,她摇摇头,示意他不要着急。

乔一成猛然抬走头来,对沈氏夫妇说:请你们,收养我吧。我的成绩比四美好,我是团员,还是班干部,我,什么都会做。

沈氏夫妇这下彻底地愣住了,两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作答。

乔一成的话已经出了口,倒变得镇定而坚决起来。

他又重复:请求你们,收养我吧。

沈先生说:对不起,一成,可是,我们只想收养一个女孩子。

乔一成的眼中慢慢地浮上了泪光,他竭力地忍着,内心苦痛挣扎。

我,可以做得很好,我会争气,我想念许多书,我,可以自己挣生活费,我只想有个好环境念书。请求你们。

沈女士给乔一成倒了一杯水递过来:一成,我了解你的心情。有些事,你不知道。我们以前,有过一个女儿,可是她六岁的时候病逝了。我们看见四美,觉得特别投缘,她连长得都有点象我们女儿。所以,你看,一成,花中有莲,出污泥而不染,人也可以的,你这么用功上进,将来一定会成为一个有用的。

乔一成眼盯着小桌面,呀着牙关。

沈女士好意地拿来蛋糕给他吃。

乔一成嚼着蛋糕,慢慢地,眼泪流出来,一滴一滴地落在手背上。那么烫。

乔一成失声痛哭。

他不是因为被拒绝而伤心。

他流泪是因为心底的罪恶感。

不不不,乔一成想,不是所有的人都可以自私得那么心安理得,那么无所顾忌,那么厚颜无耻。

这罪恶感,噬心刺骨。

自己为什么会这么坏这么坏?真不愧是乔祖望的儿子啊。乔一成想。

沈氏夫妇束手无措,不知该如何安抚这个少年人。

乔四美终于跟了沈家夫妻走了。

走的时候,是个半阴的天气,四美好象突然意识到了此一去的不同寻常,挣扎扑腾,大哭大叫,崭新的衣服就往地上躺,打着滚儿。

终于还是被哄走了,不断地扭过哭得稀脏的的小脸儿,看着她的哥哥姐姐,走远了。

谁都以为,四美从此可以过上好日子了,谁都没有想到,仅过了两个月,四美就被警察送了回来。

七岁的乔四美从沈家跑出来,一路问人跑到了苏州火车站,请求车站的人让她上车回南京,到了南京我大哥会付车票钱的。她说。

乘警以为她是被拐的孩子,一路送她到了南京,又打电话给乔一成家所在地的派出所,叫把人送回家。

乔四美从小灵牙利齿,把家庭住址与父兄姓名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一成烧了大壶的热水,替四美洗头发。

一成发现她头发上虽有灰尘却并不油腻肮脏,她的衣着也齐整妥贴。沈家夫妇并没有薄待了她。

一成问妹妹:为什么不呆在沈家生活?

四美说:我想你们。还想爸,还想家。

一成用力搓揉着妹妹丰厚的长长的头发,说她没出息,这个家有什么好想。

心里不知为什么,痛而快乐着。

三丽也过来替四美洗头,还帮她掏耳朵,二强在一旁跳着说:你肯定是不想写功课不想学习才跑回来的吧,呐呐呐,我猜得对吧,对吧。

四美咧开嘴笑得欢:我才不要天天念书,烦死了,二哥,你还带我玩去,啊?

一成也笑了,他还发现四美掉了一颗牙,问:牙呢?

四美从裤兜里掏啊掏了半天,摸出一颗小牙来,哥,这个是下面掉的牙,你给我扔房顶上去啊。

乔一成说:行,我给你扔,过些日子你就长一颗新牙出来了。

沈氏夫妻从苏州赶了过来。

沈女士流了眼泪,说四美你怎么就不肯给我做女儿呢?我们待你不好吗?

四美说:好。

沈女士说:那你愿不愿意跟我们回去?

四美摇头。

这一年,乔一成初中毕业了。

在毕业联欢会上,分组表演节目,全班八个小组,倒有六个选了同样的歌来唱。

乔一成夹在同学中间,神情冷淡而内心澎湃地唱着:

再过二十年,我们重相会,

伟大的祖国,该有多么美。

天也新地也新,

春光更明媚,城市乡村处处增光辉。

啊,亲爱的朋友们,创造这奇迹要靠谁。

要靠你,要靠我,

要靠我们八十年代的新一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