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第二世。

长史大人李年有千金两位, 自小就是南琅琊郡出众的美人坯子。

姊妹两人大小相差不了一个月,性格却是迥异,大些的二娘子受宠些, 在李年北上长安任职的时候也带在身边, 养成长安娘子的明朗个性。

小些的那个有些传奇。

九岁的时候, 三娘子高烧七天,药石罔效, 渐渐说起了胡话,人人都说三娘子不中用了, 没想到有个道人上了门,用不知什么法子救活了她。

道人只说三娘子命格奇特, 要收她入门,李家舍不得女儿,只是不肯。

倒是道人的一番言语传了出来,令人啧啧称奇。

“此女命格贵重,两番为后。”

那时李桑桑从浑噩的梦魇中醒过来,瞳孔漆黑, 脸色苍白, 分明年岁浅,却苍凉冷凝。

“道长是说, 我要被皇帝废立两次?”

道人摇头:“不,你会是两个人的皇后。”

道人又叹了口气,忧心忡忡道:“哎, 乱国之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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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桑桑从睡梦中惊醒。

梦中的那场大火依旧在焚烧着她的身躯,她似乎感到了痛,她看到了长安的大雪,琼楼的火, 李丛的背影,还有高桓的柘黄衣衫随着火舌舞动。

衾盖从她的身上滑落,已经是隆冬季节,但她分明感觉不到冷。

掬水披着衣服点着灯走了进来,讶然道:“三娘子又做了噩梦?”

李桑桑忽然笑了,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苍白和冷漠:“不是梦。”

李桑桑感到浑身的燥热渐渐褪下,她用手捂住了胸口。

掬水担忧地看着她。

道人临走之前,曾说过三娘子大病之后,勘破了许多东西。大约是痛苦的,三娘子看起来简直像是变了个人。

掬水为李桑桑掖好被子:“那三娘子快些睡吧。”

李桑桑缠.绵病榻许久,等她能起身走动,想要见一见那个道人,却被父亲告知,那道人已经去云游四方了。

李桑桑站在梅花树下,小小的身子如一个粉团儿一般,她攀着梅枝,不知在想什么。

她是一只瓷瓶,被打碎了又重新粘合起来,外面看是完好无损的,内里大约有些损耗,混着泥和水,黏稠一片。

她拽下了梅枝,动作毫不怜惜,生前李丛的话萦绕在她耳边,她似乎陷入了一个巧妙的陷阱。

李丛让她殉国。

那早就湮灭于红尘的南朝。

为什么?

她正在思考之中,骄矜的李蓁蓁站在了她的面前。

李桑桑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李蓁蓁满脸稚气,想要炫耀的心思藏都藏不住。

她伸出手臂,将手腕上赤金累丝镶嵌五色珠石镯子给李桑桑看,她洋洋得意说:“这是长安时新的样式,果真是富丽堂皇,是父亲给我买的,三妹妹,好看吗?”

李桑桑看着她,她仿佛看到了多年之后的李蓁蓁,一个不再将炫耀时新的首饰的李蓁蓁。

她炫耀得更多,李桑桑拥有的,李蓁蓁全部将它夺过来。

她能这样做,是因为有那个人的纵容。

往事如烟,李桑桑的执念却比从前更深。她听说,就算最良善的人,若死得凄厉,她的魂魄必然是不甘心的。

李桑桑明白,她身上一定有东西在悄悄地腐烂。

她极温柔地笑了一下,眼底似有惊心动魄的光,她握住了李蓁蓁的手,不知不觉用了很大力气。

李蓁蓁叫了起来,她只觉得今日的李桑桑十分的奇怪,她的眼底藏着着戾气,黑黢黢的眼珠就那样看着李蓁蓁,李蓁蓁仿佛被恶鬼盯上一般,丝丝寒气从腕上直往身上走。

“松开!三妹妹,你癔着了?”

她费力去抽她的手,挣脱之后,才发现腕上的金镯已经不见踪迹。

那金镯在李桑桑手上,李蓁蓁却忽然不敢去讨要,而是转身就跑。

李蓁蓁跑到吴姨娘院中准备诉苦,看见父亲也在,一时间拿不定主意该不该说。

她挨着吴姨娘坐了,扒拉着桌上的点心。

她听见父亲言语间有些忧心忡忡。

“赵王南下,有意往南琅琊郡呆上几天,那头有人过来传话,说赵王不欲大动干戈,只在我们府里小住几日。”

吴姨娘说:“那要预备着了,赵王这样的贵人,在我们府上,千万别磕着碰着。”

李年却说:“这一回,赵王倒是稍显次要,来的还有一个,你猜是谁?”

吴姨娘说:“谁?”

“六殿下。”

“那是贵妃娘娘之子,极得陛下宠爱的那位吧,可是,他才十岁上下吧,宫里怎么由得他胡乱跑?”

“这倒是不知道了。”李年细细想来,也觉得有些奇怪。

李府着力准备着两位贵人的到来,里外洒水除尘,整日忙个不停。

李桑桑站在院子里,晾晒的褥子帷幔在日光下散发出一股陈朽的霉味,嬷嬷过来牵走她:“三娘子,不要小心薰着你了。”

李桑桑问:“嬷嬷,这是在做什么?是预备阿兄回来吗?”

李丛外出求学,吃住都在书院,已经有几年时光,李桑桑估摸着李丛回家的时候,大约就是在近日。

嬷嬷笑道:“郎君是家里人,哪用得着这样大张旗鼓,这是有贵人要来。”

李桑桑问:“贵人?”

嬷嬷道:“是赵王,还有六皇子殿下呀。”

有一瞬间,现实都被抽走了,这里留下的是一个驱壳。

世界静了一霎,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扣住了所有动静,然后忽地掀开,声音就如同腾腾的热气,弥漫开来。

李桑桑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她甚至是带着笑的:“六皇子殿下?”

嬷嬷道:“就是陛下和贵妃娘娘的那位长子。”

李桑桑神色莫辨:“哦,原来是他。”

***

赵王带着侄儿站在船头看滔滔江水。

实际上,看江水的只有高桓。赵王打量着他尊贵的侄儿,心里在犯嘀咕。

他的侄子高桓,自小就同旁人不同。但凡幼儿,定会啼哭不止,高桓自小就不会哭,却在长到五岁的时候,被宫人带到绫绮殿,一见了绫绮殿的梅树,竟然愣愣垂泪不止。

宫人讶然道:“殿下,你怎么哭了?”

高桓摸了摸他的脸颊,神色怔愣:“我哭了吗?”

这些异象暂且不提,高桓的聪颖是异于旁人的,所以深受圣上信赖。

只是,连赵王这个做叔叔的有时候都感到不可思议,高桓是怎样说服了天子,顺利南下的?

他一个不过十岁的娃娃,煞有其事地协助赵王来查贪腐案,赵王自己都感到滑稽。

赵王打量了许久,十岁的小孩子脸上竟然浮现了复杂至极的神色,赵王正看得有趣,高桓幽幽转过脸看着赵王。

赵王于是问:“六郎,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这条江,从南琅琊郡北上的人,也是看着这样的江水来到长安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