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八重山笛

歌场周遭是几片山丘林地, 翻过一座灰蒙蒙大山,再行十来里地,便是思州地界。长孙茂与寻戒在歌场寻人时, 一队外出卸货的车队已从旁出发。车队牵牛拽马,拉的车总有十架还多, 连人带车, 队伍在狭小田埂路上拉出数丈有余。

此时天色渐已暗下来, 歌场四面开阔无处可躲,裴沁定是趁此机会,混迹于车队之中逃出云台山。

叶玉棠追上去时, 车队里顺着林子上山, 却并未翻山,而是入了半山腰处一处荫蔽山洞。脚步混杂着笑声,在幽暗山洞中回荡, 并不能从中分辨出哪一个是裴沁。

她不动声色跟在队伍末尾入了山洞,马队过隧洞时, 从队末一路开始悄然搜寻。到队伍中前段, 忽然天光一亮,竟已出到隧洞外头。

队首倏地响起长孙茂一声呵斥:“站住!”

紧跟着一声绳索斩断、马蹄长嘶之声——

裴沁夺了村民红鬃的快马, 于最前头抢出隧洞,向前纵马狂奔。

长孙茂追出百步, 但见背后飞一道灰蓝的影子,便渐渐放缓步子。

灰影踏着山道疾行丈余, 一个翻腾,稳稳坠地, 陡挡在那匹疾驰的奔马跟前。

裴沁猛地勒紧缰绳, 马蹄扬起一阵尘土, 叫她轻咳两声,呛骂道,“你不要命了?”

叶玉棠在尘雾中维持方才姿势一动不动,等了一阵,方才说,“你不说清楚此行目的,我绝不放你走。”

裴沁旋即笑了,“我已说过,我没有朋友。我要做什么事,亦无需旁人过问。”

叶玉棠试探说道,“你是否打定主意,要向张自贤寻仇?”

裴沁微微眯起眼。

她接着往下说道,“这事不妥。程雪渡广发英雄帖,请天下各路英豪汇聚桃花林;张自贤恶人先告状,趁机前去集会,只等打你个措手不及……你如此莽撞前去,无疑自投罗网。”

裴沁听见“程雪渡”三个字,立刻冷笑道,“他与人有婚约在先,行走江湖却更名改姓,拈花惹草,处处留情。师姐觉得他实在无耻之极,提刀就想上君山岛去骟了他这头家生种驴,我顾念旧情,没忍心。如今他倒这么硬气起来……那便正好。我先骟了张自贤喂狗,再骟了三驴子以了我师姐夙愿。”

叶玉棠急的满头是汗,此刻既好气又好笑,心道:夙愿倒不至于。

稍作一想,耐着性子劝解她道,“这亦不妥。程梦珠遇害多年,程雪渡突然生出此举,想必是手头有了什么证据。若无一番深谋远虑,他不至于请诸多侠士去往君山岛;既请了,必然有十足把握将你围困。”

裴沁轻轻笑了,掸掸衣袖,“就凭他?”

叶玉棠不愿再出言刺激她,温声说道,“我始终觉得,你情绪过激,此时做任何决定,都容易出差错。你不该就这么贸然去找张自贤,至少……不该这么只身前去。”

说话间,重甄与柳虹澜也已从后头跟了上来。苗人马队出了山洞,先沿小径去往东面村子卸货,在前追踪的密探没入山洞,从山上下来后又跟错了道,领着两人先往小径去,后来听见山道上有说话声,方才又折返回来。

裴沁适时的笑了起来,问她,“我不只身前去,难不成劫复阁还会帮我?”

叶玉棠回头看了眼那两人,一时说不出话来。

裴沁道,“我只盼着他们没受张自贤那帮贼子收买,一路监视我、窥探我,我便谢天谢地了。”

重甄听不下去,上前几步,“我虽算不上女侠朋友,这一路前来,想打听事也已多半打听清楚。但这最紧要一件,还需亲口问一问,否则亦不会一路跟随至此。”

裴沁头也不回,“什么事?”

重甄道,“女侠如今苗人身份,兼之三公子、天师派有意为难,往后在中原武林必会寸步难行。敢问女侠是否愿就此更名改姓,入劫复阁避避风头?也算是权宜之计。”

“就这个?”裴沁想了想,问他,“若我入劫复阁,你们替不替我杀张自贤?”

重甄道,“劫复阁中任何人,均不得插手此事。”

裴沁扬扬下颌,“阁主也怕招惹是非?”

重甄道,“自然。”

裴沁道,“张自贤我必杀!除了杀他,程雪渡、天师派还有背后嚼舌根子那一帮狗贼,我一个也不会放过!”

重甄叹惋道,“既如此,那我便劝不住女侠了。”

见她又欲纵马而走,叶玉棠急急拽住她缰绳,道,“白水寨中那老伯讲话颠三倒四,你何必句句都信?”

裴沁笑了,“你既连白水河寨那老伯都知道,想必关于我父亲的事,你多少也知道些。我既不追究你欺骗于我,你又何必阻拦?”

叶玉棠心里轻叹:她果然知道那不是她生父。

可是她究竟从何处得知,又知晓多少?

思索间,裴沁又是一句,“劫复阁主亦帮不了我,你有何滔天能力,连我家事也要管?”

“这世上除了仇欢,恐怕也只有我能管你了。”叶玉棠轻声说道。

裴沁不错眼的盯着她,整个人,从那种几近嘲弄、激昂的状态之中瞬间安宁下来,安宁得近乎是静止的。

长孙茂一瞬间也意识到了什么,想上前阻止,却也知道为时已晚。只走近几步,静静留神着。

“你五岁入谷,细皮嫩肉的小丫头,只知道自己叫小瑶,全名都记不清楚。从小就傻,官话学了一年都说不利索,矫情又娇气,徒有一张漂亮脸蛋,一点儿都不讨人喜欢。习武笨手笨脚,做事毛手毛脚,自己犯错也就罢了,别人犯的错推到你身上,也不会为自己开脱。总被仇欢罚去清门洞抄写训诫,那破训诫还是从屁事最多的太乙剑派照抄过来的。凤谷弟子为什么要遵守太乙剑派的门规?我看不过眼,来陪你抄了一宿,便给那蚂蚁大小豆点儿字烦的要死,回去同仇欢大吵了一架……说实话,我在谷里跟你作伴也不过一年多几个月,和你又不熟,每每回谷,你便来粘我,今年说这个公子英俊非凡非他不嫁,明年说那个大侠风华绝代对他至死不渝,后头干脆挤兑起我来,高兴了叫我师兄,不高兴了叫我师姐……”

双凤眼中惊疑转瞬即逝,惊喜亦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是因愧疚、羞惭而生出的不可置信。

叶玉棠以为她一时半会儿,单凭这只言片语只是不信,微微喘了口气,便将一些更细致的相处细节同她慢慢道来,“我每年过来,都会问你功课如何。有一年甚至一式罗刹刀都没有学完,仇欢也不管。我气她,也气你,当众发了好大一通火,你却不言不语回去睡了。第二天却交给我一根坠玉坠的红绳,同我说,‘师姐,你脖子上绳子太旧,我昨晚重给你编了一个,免得摔了。’那红绳是你熬夜编的,结实又好看,直到……我都一直戴着。你十七岁才将罗刹刀练至第七层,我估摸着你与长孙茂也不过半斤八两,洞庭论剑时想带你俩一块儿,你竟还敢嫌弃我们。洞庭论剑之后,你说想给仇欢贺寿,写信叫我去看她。直至到了才知道,你看出我那会子心情不好,借口将我叫到身边去,成日想着法子哄我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