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Silent Vortex无声旋涡(第2/23页)

白酒换成了啤酒,但这丝毫不能安抚斯科特的担忧。这家餐馆的卫生条件看起来甚至还不如昨晚。被命名为“青松”的包厢里,旧式空调如蜂巢般轰鸣,但仍然清除不掉空气中异样的臭味。墙壁上湿了一片,像是某块未被开发的黄色版图,桌椅倒是很干净,或许是因为刻意选用了不容易显脏的深色板材。

菜上得很快,陈开宗兴奋地向斯科特介绍各道菜的名称、原料和做法,他诧异七岁就离乡背井的自己仍能回忆起当时的味道,似乎只需跨过一个太平洋的距离,便能穿越十几年的时光。

斯科特毫无胃口,尤其在了解到鸭肝、猪肺、牛舌、鹅肠及其他动物器官的炮制方法后。他选择了白粥和汤,至少看上去不像是富集重金属的品类。他遏制自己掏出即时检验芯片的冲动,由于信道管制条例,在这个低速区域内无法接入加密数据库,也就无从判断各种食物、空气、水以及土壤的成分及危险程度,增强现实更是无用武之地。

林主任似乎看出他的疑虑,指着窗外街道上来回运水的电动三轮车,说:“这是罗家的饭店,连水都是从9公里外的黄村拉来的。”

罗氏宗族掌握了硅屿百分之八十的高端餐饮及娱乐场所,背后的经济支撑是当地规模最大的电子垃圾拆解工坊群落,其中之一便是下午他们所要探访的下陇村。由于罗氏宗族的强势地位,所有经香港葵涌码头转运入境的集装箱均由他们优先选货,剩下的批次再由其他两家分吃,长此以往形成马太效应,甚至能够影响政府的决策。三大家族实际上已成一家独大。

斯科特思考着林主任话里暗含的意思。吃别人的嘴软,拿别人的手短。他对这些中国式的语言艺术开始感觉恼怒,似乎每时每刻都得进行解密运算,但密钥却随着上下文语境变幻莫测。他决定保持沉默。

“来来来,喝!”这是打破餐桌尴尬的最有效方法,林主任招呼着高高举起泛着白沫的酒杯。

酒过三巡,林主任的脸变得通红,经过前一次的教训,斯科特开始警惕起来,尽管中国人说“酒后吐真言”,但对于林主任来说,似乎又是另外一回事。

“斯科特先生,我斗胆说一句,请您不要见怪。”林主任拍着斯科特的肩膀,吐着酸臭的酒气,“我林某人并不是要从中作梗,妨碍你们的调研,我有我的苦衷。只希望你听我一句劝告,这个项目成不了,你们还是尽快离开这里为妙。”

陈开宗翻译完看着斯科特,他的脸上露出几分不快。

“我完全明白,大家都是各为其主。你也听我一句,这个项目对所有人,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什么条件都可以谈。如果成了,就是东南区域的第一个示范项目,这可是国家循环经济战略的重要一步,少不了你的一份功劳。”

“哈。”林主任冷笑一声,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说起来真有意思,美国人把自己的垃圾丢到别人家门口,然后一回头一转身,说我来帮你们打扫卫生,说这都是为了你们好。斯科特先生,这又是什么国家战略?”

这句话的锋芒让斯科特一怔,眼前这个中年人并没有他想象中那般官僚中庸,他斟酌着自己的回话,努力显得诚恳。

“世道变了。循环经济是个千亿美元级别的朝阳产业,甚至掌握着全球制造业存亡的命脉。硅屿具有先发优势,转型难度比起发达国家要小很多,也没有政治和法规上的包袱,你们需要的就是技术和现代化管理,提高效能,减少污染。现在东南亚和西非都是热点地区,大批热钱和公司涌入,想要分一杯羹,但我可以向你保证,无论在什么地方,惠睿的条件都是最好的,包括对所有提供帮助的人士,我们从来不吝于回馈。”

斯科特在“回馈”二字加重了语气,脑海掠过菲律宾官员索贿时的嘴脸。

林主任没有想到这个美国人会如此直接,丝毫没有他所习惯的虚与委蛇和假大空。他把杯脚在桌上顿了顿,说:“难得您这么直爽,我也把话摊在桌面上了,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信任的问题,本地人连外地人都信不过,更别说美国人了。”

“美国人和美国人可以很不一样,正如中国人和中国人,我看得出来,你跟他们不一样。”斯科特祭出放诸四海皆准的一招。

林主任死死盯着斯科特,浊黄的眼睛中布满血丝,似醉非醉。终了,他仍是哼了一声,说:“你错了,斯科特,所有中国人都是一样的,我也不例外。”

斯科特惊讶地听到林主任第一次直呼其名,但更让他惊讶的是接下来的问题。

“你有孩子吗?你的家乡是什么样子的?”

在斯科特有限却也绝不贫乏的中国社交经验中,大部分中国人会谈论国际政治及世界局势,一部分人会聊生意,少数人会提及宗教或业余爱好,但却从来没有一个人主动提起自己的家庭,更不会发问。他们就像是天生的外交家,心忧天下,情系苍生,却刻意隐藏自己的日常角色,父亲、儿子、丈夫或者兄弟,似乎对他们而言是可以忽略不计的。

“两个女儿,一个七岁,一个十三岁。”斯科特掏出钱包,把里面的磨损照片给林主任看,“这照片有些年头了,一直没换过。我的老家在得克萨斯州的一个小镇,有点荒,但年头好的时候还是很漂亮的,你看过《得州电锯杀人狂》系列吗,有点像,但没那么恐怖。”说完他自己笑了,陈开宗也笑了。

林主任摇摇头,把照片还给斯科特:“长大了一定是美人儿。我只有一个儿子,今年也是十三岁,在上初中。”

停顿。斯科特点点头,似乎是鼓励他继续说下去,却也没有更好的接话方式。

“我们这里的人,最大的心愿就是让子女离开家乡,越远越好。我们老了,挪不动窝了,但年轻人不一样,一张白纸,怎么画都行。这个岛没救了,这里的空气、水土和人,已经跟垃圾浸得太久,有时候你都分不清,生活里哪些是垃圾,哪些不是。我们靠垃圾养家糊口,发家致富,赚得越多,环境越糟糕,就像拽着一根套着自己脖子的麻绳,拽得越紧,越透不过气来,但是你一松手,下面就是陷阱。水太深了。”

陈开宗并没有马上翻译,他似乎激动起来,用方言跟林主任争辩了几句,林主任只是摇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