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天地扁舟(第6/7页)

我佯装嗔怒,可是却怒不起来。他的话像无形的红线,将我一圈圈缠绕匝紧,直到无法逃脱。索性闭上眼睛,依在他的肩头,他身上有我熟悉的古龙水味,混合着淡淡的刮胡水和烟草气息,这是良人的味道——良人有靠。

后院里有株很大的紫藤,看起来年代久远,大约是原主人所植。白天坐在下面已经觉得意兴闲旷,晚上静静赏月,看柔和的光线从紫色花影中疏漏下来,更觉得诗情画意。有时下过雨,花瓣和花蕊溅到一旁的五彩花瓷大鱼缸里,引得鱼儿们前来啜喋,“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以前我不大喜欢易安居士的词,总觉太过精致,不够大气。如今才明白,那只是没有环境、没有心情、没有合适的人。

最近工作较轻,晚上也不再加班,我突然玩心大发,开始研究小时候吃过的紫藤饼。我有时也下厨,和店里的厨师都相熟,客人不太多的时候我们就研究做法,几天之后,饭桌上多了这道新奇的点心。

“还是我的湘裙兰心慧质啊!”安期满足地感叹,夹了一筷子放到嘴里尝,半晌,眼角渗出晶莹的泪珠。

“有这么难吃么?”我很紧张,看着他的脸色。

安期望我一眼,幽幽地说,“湘裙,你记不记得我说过:一直希望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和我共度平淡的三餐而不觉得沉闷——如今幸福离近在咫尺,反而让我措手不及起来。”

心头一阵感动,正待开言,却已被他拥进怀里——我轻轻颤抖,他却执意探寻,时间似乎凝结在唇舌交缠的瞬间。睁开眼睛互相凝望,他的双眸充满了真挚,如这晴朗的天空,异常清晰。我听到他温柔但是坚定地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一直很喜欢这句话,没有太多的轰轰烈烈,惊天动地,有的是像流水一样绵延不断的感觉;没有太多的海誓山盟,花前月下,有的是相对无言,眼波如流的默契。在这陌生的人群里,在这迷失和彷徨间,只要能够知道,始终有双手属于自己,可以时时紧握,那风霜再烈,又何惧哉?

家里的事情,不能算少,但是带着快乐去做,感觉又不一样。我帮他洗衬衣、熨长裤、擦地板、修花草,并煲好热汤留作消夜。即使烹饪一条鱼,也带着满腔的情意:去鳞去腮去泥线,为鱼身划出均匀的纹路,再渗进盐粒,料酒、胡椒和姜汁,清炖煮汤,都是清香宜人。有时候他和我散步,顺便去超市采购,我顺手拿来零食、洗衣粉、除味剂以及护手霜,全掷在他推着的购物车里,有现世的安稳与富足。

回头看他,他亦还我一笑——我在和这个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恋爱,故觉得平静满意。我以前也有过爱情,可它们太沉重太突兀,建立在诸多的不完美之上,没有祝福和梦想,最终便象流星闪过暗夜,无法抵御周围的坚冰。现在不一样,我的幸福,只是安期和我,与其他人无关——也只有我们两人,才能真实体会。

我一直不敢贸然带姐姐和小剑来这里,是担心他们的接受度。虽然安期是我的爱人,但他们却是我的血亲,如果任何一方被伤害,我都会坐立不宁。

事实证明我的担心完全多余,小剑一到这里,就像发现阿里巴巴的宝库,兴奋地问这问那,最后一口断定:这是《卧虎藏龙》的原创地!

姐姐正笑不可抑,安期却牵起了小剑的手,“来,叔叔带你去放风筝!”

“好哦!”小剑一蹦三尺高,“在哪里?在哪里?”

安期变戏法似地拿出一个庞大精致的蝴蝶风筝,拉着兴冲冲的小剑跑到院子外,借着风力一抖绳,那风筝便撒缰的野马般,一个打滚就飞到很远。

“给我!给我!”小剑跳着叫。

“瞧,我给风筝捎个信儿!”安期顺手摘下一片树叶,撕个小洞穿在风筝线上,树叶立即顺着线秆,乘风盘旋而上。

小剑仰头看着,又是欢愉又是敬佩。因为刚才奔跑得剧烈,他的脸蛋儿红扑扑的,衬得眼睛格外明亮。我突然觉得:小剑其实多么需要一个男性的依靠——家里虽然有姐姐和我,但这小小男子汉的心地,又怎是我们可以完全了解。

初夏的时候,缤纷的水果全部上市,进口的又格外贵些。但安期这里应有尽有,他嘱咐小剑敞开了吃。小剑虽没回过国,骨子里却像福建人,对荔枝情有独钟。我不让他多吃,怕上火流鼻血,可小剑振振有辞,“戚叔叔说,四大美人之一的杨玉环也是爱吃荔枝的,那么她不怕流鼻血?”我哑口无言,只好摇头苦笑——这个安期,生生把小剑惯坏。

杨玉环是喜欢荔枝的,唐代杜牧做诗云:“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但杨玉环吃的是四川的荔枝,肉薄而味酸,只相当于我们福建的下品。苏东坡说:“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岭南,就在福建。只是那时候没飞机,福建的果子运到西安,就算用再厉害的千里马,最后也得发霉变质。

有时候觉得,古人用沙漏计时真是再形象不过,时间真像细细的沙,从指间、身边、点滴琐屑的事物间,不露声色地滑落流走,而秋天,就这样的到了。

因为有安期这里做据点,姐姐对传统节日便格外上心。中秋节前后,安期院子里的桂树都开了,独特浓郁的香味隔着几重廊槛就能闻到。那是一种甜蜜的气息,飘然而至又无所不在,让人感觉喜气洋洋。想起一句还是在《红楼梦》里看来的诗:“花气袭人香骤暖”,不知是不是形容桂花,但此时咏吟,倒恰在好处。

安期店里有自酿的桂花糯米酒,并置齐了栗子、葡萄、石榴、桂圆,姐姐专程去中国城买了大盒的冰皮月饼,又不知从哪里提了兜据说是阳澄湖的大闸蟹。

傍晚的时候大家聚餐,我第一次了解到姐姐的男友,是个颇有实力的绸缎商,不禁心下顿感宽怀。小剑带了自己的同学好友,安期留下所有中国员工,我们一起耐心地等待月亮升起——“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这月光,见惯了多少欢聚别离,却难得还把一腔温柔遍洒人间。

姐姐细致地为几个孩子剥好蟹膏蟹黄,安期的几个男员工敞开来斗酒。天气凉爽,没有风,枫树上的叶子还没全红,安期轻轻拉了拉我的手,我立即会意,起身和他前后脚来到后院。

月光透过浓密的紫藤树叶,如揉碎的金子一样细腻洒落下来,我半闭着眼睛,隐约鸟雀时鸣,几乎让人有仙境的感觉。那五彩鱼缸半截埋在地下,上面覆盖的残荷被剪除了,露出清澈的水面,可以照出人影子,闲时桂花落,细密的桂花落在水里,水里有丝丝甜香,料是滋味不错,鱼儿们都争先抢食,带起连串细小水花。偶尔一两滴,溅到我手背上,阴凉的感觉很快渗入肌肤,经久不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