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本是丁香

见水澄清,亦令明了,无分散意;既见水已,当起冰想;见冰映彻,作琉璃想;此想成已,见琉璃地,内外映彻,下有金刚七宝金幢,擎琉璃地;其幢八方,八楞具足,一一方面,百宝所成,一一宝珠,有千光明,一一光明,八万四千色,映琉璃地,如亿千日,不可具见;琉璃地上,以黄金绳,杂厕闲错,以七宝界,分齐分明,一一宝中,有五百色光,其光如华,又似星月,悬处虚空,成光明台;楼阁千万,百宝合成,於台两边,各有百亿华幢,无量乐器,以为庄严;八种清风,从光明出,鼓此乐器,演说苦、空、无常、无我之音。

——《佛说观无量寿佛经》

晋玄常带糖果和玩具前来探望我们,孩子很是喜欢他,露出两只小小的、新长的门牙咯吱咯吱笑。

“孩子的中文名字叫什么?”晋玄因为新项目的考察,出差很长一段时间,没赶上为孩子申请社会保险和牛奶津贴。

“小剑!”我告诉他的声音轻轻巧巧,且尽力笑得明媚,“名字是我取的,叫作‘晏思剑’!”

晋玄一下子愣在当地,半晌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湘裙,我对你的心意,一直没有改变过,我,总是等你的……”

教授要回国了,临走前对我说:“你是决定留在伦敦一辈子了么?那你就要为自己的将来好好打算。”

傻子都听得出来他话里的意思——在这遥远的异地,有个黑发黑眼的男子就殊为不易,何况,平心而论,晋玄是非常好的人选:英俊聪敏,且爱我如宝。

但我依旧没有真正下定决心——我到底在等待什么?

教授走后,实验室的工作变得不易进行,新来的主管是个英国老妇,骄傲保守,成见很深,我们之间经常沟通不良。且孩子一天天大起来,这份薪水显得捉襟见肘,我和晋玄商量,想去企业工作。

“但是湘裙,”晋玄担忧地望着我,“以你的性格,并不适合到外面打拼。”

“是——”我学着他当年的语气,莞尔一笑,“生化系的研究生最是无用,在职场上能做些什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晋玄急急剖白,看我促狭的样子,反应过来,无奈地点点我的鼻子,“湘裙,这么多年过去,你一点没变——语意生动却神情孤傲、心思敏捷然行事任性,质问起人来眼睛雪亮,固执起来像只倔强的小狗……聪明的地方太聪明,愚笨的时候又太愚笨,大多数时候让人无所适从——你这样一个人,要人怎么办才好呢?”

望着他深情的眼神,我不自在起来,“扑哧”一笑打破尴尬,“晋玄,你就会绕着弯儿地骂我,我哪里就是小狗了。”

听我这么说,晋玄也笑起来,轻轻揪揪我的发稍,“湘裙,我什么时候骂过你?——我从来舍不得苛责你呢,对我,你永远有天生的魔力,在任何情况之下,只要你感觉幸福,我便已经心满意足,哪怕眼睁睁地看着你一步步走开、一步步远离……”

谭晋玄,他一向桀骜不驯目无下尘,如今却一遍遍低声下气对我痴缠同一个问题——这早已超越他自尊的底限。但是晋玄,即使你这样放下一切,卑微地来向我要求在别人看来微不足道的东西,我依然觉得你贪心。

我没有精力、没有耐心、没有办法去接纳另一个人——我不能骗你,更不能骗自己,他在我生命中逝去久远,却将伤害进行得深刻莫名。我无法将忘却超越记忆,将柔情超越寂寞,将信念超越懦弱、坚定超越岁月,而生之狂欢,超越宿命……

远远的,谁家正放那首脍炙人口的《绿袖子》:可叹我爱汝,依然亏欠我,如此弃我太无礼,而我爱汝情深远,欢娱因汝作我伴……

在晋玄的帮助下,我在一家不知名的医疗器械公司当职员。刚开始还不见怎样忙碌,不过是整理资料收发邮件而已。办公室主管因和晋玄有点交情,并不太为难我,如果下午没事,让我早早回家看带孩子。

虽然这样清省,还是觉得奔波,公司和我的住处有一段距离,我又未及买车,一大早坐车换地铁,半点马虎不得。

公司气氛很是淡漠,我来的头两天,除了上司让我影印几份文件,整整一天没人开口和我说一句话,连吃饭地方亦无人相告,只好在楼下的小超市素食三文治解决。

然而刚在茶水间打开就遭到非难,一个染红头发的女孩厌恶地对我说:“你不知道规矩么?办公室里是不能吃东西的。”我一怔,那说话的女孩看起来比我年龄尚小许多,却如此飞扬跋扈趾高气扬。

但这是我的头份工作,我需小心翼翼如履薄冰,万莫被一点小事扰乱了心性。于是点点头,“好的,我知道了。”

待走到楼梯间,那个凉汉堡却再也吃不下去,犹豫再三,扔进了垃圾箱。

时间长一点,我大约了解这个公司;总经理姓张,新加坡人,以前还是开业医生。但到了这里总拿不到医生准证,在一家小诊所里做保健,直到娶了现在的太太并由岳家赞助开店。这个公司名义上是总经理的,决定权却都在他太太手里。老板的助理换了无数任,不是老板娘嫌太妖艳就是老板嫌太粗陋。

我在这里,除了做好本职,还要兼任秘书工作——怪不得大家看我的眼神都这么奇怪——我苦笑了,这样巴掌大的地方是非倒是不少。

看来谭晋玄的推断太对了,以我懦弱的性格,如何在这个激烈的战场上争取一席之地——这里地段偏且工资低,可捧着饭碗的人仍觉得汲汲自危,除了经济萧条的阴影尚未散去外,中国人还是愿意来中国人开的公司,不晓得是什么心理。

后来大家混得熟一点,同事苏珊告诉我,公司本来已不再聘人,只是因为A·TECH是公司一直巴结的目标,而谭晋玄又是A·TECH唯一的中方骨干,特意卖他这个面子罢了。但是我的到来毕竟意味着其他人换岗甚至离职的危机,谁会给我好脸色看呢?

累了一天下来,晚上反而睡不着,于是我披上衣服起身去看孩子。小剑玫瑰般娇嫩的脸孔露出一丝甜笑,让人怜爱之情油然而生,我将他自摇床中抱起,轻轻拍了许久——这个孩子不仅眉眼像他父亲,最近连神情气质都开始像:当他认真地瞧着我,或者朝我咯咯笑,又或者把他的小手贴上我的脸,我的心便不停地被欢喜与悲恸交相撕扯着。我把脸依偎在他小小的身子上,小剑,我的孩子,你是我在寂寞人生中唯一的依靠。

白天不能带在身边,小剑暂时寄居在邻居太太那里,她两个女儿都上大学,生活无聊,不是去教堂就是做社区义工,偏巧特别喜欢小剑,保姆费收得很低,我心下感激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