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洁常自污(第2/2页)

“湘裙——”谭晋玄紧张地看着我,我面色忽阴忽晴,大约吓着了他,“你身体不舒服么?要不要休息一下?”

“没有,”我微微一笑,“谢谢你,我很好——”顿一下我又说,“谭学长要去英国了吧?想必须准备的大小事宜相当繁多,就不多占你的宝贵时间。”说完转身便走,丢下他一个人,手足无措。

(谭晋玄,非是我不珍惜你——是我太珍惜,如同珍惜自己多年前同样不被理解的苦心。

但我们的相遇,本不应该,不知是谁安排了这一切?是上天么?或者是上天之上,那上天的上天——那层层的因,层层的果。众生都被更高一层的什么蒙蔽着,忽而茫昧,忽而痴愚。

谭晋玄,这次我是横了心一搏,绝不能再放弃,绝不会再放弃,因而更不愿将你牵扯在内!)

此时有人在背后轻轻一咳,“你步伐好快,差点跟丢了。”

我吓一跳,猛然回头,只看见蓝剑正远远地负手而立。

酷热已渐渐退去,尚未勾勒夜的清幽,而他的身影便在这明冥间流动,仿佛是梦呓的错觉。

“你为什么总是神出鬼没?”我面上强装不悦,但内心的狂喜如原上野火,霎时间吞噬了天地。

“小姐,讲话要有天理,”蓝剑依旧笑得古井无澜,甚或带了几分促狭,“我一早去女生宿舍找你,你室友告诉我你去了实验室;我赶到实验室,你同学说你去了会议厅;我又去了会议厅,正看见你和‘青年才俊’往出走,自是不敢惊动……”

他一路跟着我?我心下略感得意,但最后一句又勾起我的怒气,忿忿扫了他一眼——都是因为这个人,陷我于如此万劫不复的境地,不由恨恨说:“我和他在一起原也不希奇,那天就是你大力盛赞我们‘很是有缘’!”

蓝剑的微笑始终淡定从容,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破绽,“果然很是有缘!”

“你——”我狠狠地看着他,如与帝释对峙的阿修罗。

如果目光能化作飞箭,想他此时已是碎尸万段。

蓝剑却含笑不语,仿佛成竹在胸的地藏王。

夕阳照到我眼睛里,我有泪光上涌——这样一个男人,只因我先中意于他,他就可以让我无条件付出自尊,并且逆来顺受、委曲求全,听他百般奚落。

不知是寒冷,还是潮热,我突然颤抖起来,男人与女人,是世间最复杂诡异的一种关系,销魂蚀骨,不可理喻。

许多的悲愤压抑在心头,我突然大笑起来,并笑得上气不接下气,笑声回荡在熙攘的街集,变成一段空洞渺茫的乐曲,凄惨地四下盘桓,“那我们岂非更有缘,总是能够不期而遇……”

“我们当然更有缘!”不待我说完,蓝剑便悠然上前,那一步一步似踏出众生之外,他语声轻柔,他掌心温暖,适时地补上一句,“总是能够不期而遇。”

我一愣,竟是忍俊不禁,一刹那所有的怨愤都化为乌有。

仿佛被玉净瓶中的杨柳仙露枝点化过,蓦地在心底,浮起一句古诗的残片:心悦君兮,君知不知?

多年以后认真想来,其实蓝剑并未真正承诺过我什么——蓝剑不是随意承诺的人。

这个世界上,承诺的价值又有多大?连生命也其实没什么意义,痛苦永远多过快乐,沉寂的生活又惨过痛苦,人静下来便是统一的黑暗。

我害怕黑暗,因为死亡也是黑暗。

教授说我变得厉害,后期的报告越做越敷衍,并错误百出。

人关在实验室里,也时常挂一个恍惚的微笑——教授不知道:那是我心里留下的种子,已长成了树,且坠满了果,并酿成了酒,即使醉,也让人醉得心甘情愿。

独自做着化学实验,突然忘了正规程序,焰火由于不完全燃烧,颜色都离了谱。管理员气得面色通红(好比遇上生碱的氧化铝),我却置若罔闻,那是测试蓝剑心意的占卜之一:颜色深,是他爱我;颜色浅,是他不爱我;那这中间结的火花又是什么?莫非是他在想念我……

管理员大喊:“哪天你失手烧了整间实验室我也不稀奇!”

有时跑到主楼收文件,半晌也不见来,倚着传真机,蓦地竟糊涂起来,心里头全都是蓝剑的一颦一笑。偶尔自言自语,猛地心不在焉,下手错按了键,于是大叠的纸卷被吐出来,无尽缠绵,神仙八十七卷般迤俪拖下,忽然嘎地斩断,纸卷哗一声跌了下来,整整一天一地。

坐在图书馆里翻看厚厚的药剂配方,看着看着便发起呆来,咬着笔,对着墙壁描画斜阳影子,从这边走到那边,一如梦幻。

庭园静好、岁月无惊,是张爱玲对胡兰成的许诺,但愿我的结局要好过这旷世才女!

呀,心灵空虚的女人便有这般可怕,全副的心神只贯注在一个男人身上,上穷碧落下黄泉,再也分不出其他的心思。

可是,我心灵空虚了么?

就算要赶出重要报告,我的生活也不像以前那样安排满当。摊在面前的参考书籍冗多陈旧,时有掉落的书页飞舞如蛾。我呆呆对着它们,隔着冰冷寂寞的落地窗,街景的喧嚣在我眼前一一流过,好像镜中的幻觉世界,与我毫不相干。

手中的铅笔好容易开了头,然而转来转去,画的都是醉生梦死的蝴蝶。

光阴便从中偷偷溜走。

连以前生命中一些必须的环节也大略省去,一个人有时候吃有时候不吃,真正饿起来,一个方便面就打发掉,食堂也懒怠去;睡觉不再按照正点,越来越有魏晋时期的名士派头,更理直气壮地为一些不太重要的课程和会议找到了缺席的借口。

蓝剑的电话总是在毫无预景的情况下突如其来,被传达室的喇叭传唤,我立即飞身如蝶。

听到他的声音,一世界都融化了,只觉得时时有他,处处有他,狭小的空间再也盛不下太多的青春,放任自己带着撒娇的闽语,总是半带不甘心地“那就……”“好吧……”,缠缠绵绵、欲诉还休。

这样轻易放弃我赖以生存的学业,与数年前一色一样——我是在和谁赌气?命运还是自己?

我为自己泡一杯俨俨的玫瑰茶,业已失去水分的花朵在沸水里重又浮沉、飘荡、舒展、回旋,渐次开成一朵朵丰盈的玫瑰花,杯子里浓缩着一园春色。杯底搁了冰糖,此时正有有甜意缓缓上升,仿佛一股不易察觉的清泉。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爱情?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多么希望永远和他在一起。

这爱情真叫人软弱无能,又叫人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