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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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欢喜一场空,联谊宿舍的第一次见面就在一阵唏嘘感慨中悄然落幕。告别了戴珐珧,华泰崂提议去西都大学商学院的“新世纪”游戏俱乐部联二十把DeltaForce以解心头郁气,得到了谷二臻和阚戚智的踊跃响应。

在绝大多数女生的情敌排行榜上,游戏的威胁性向来远在“狐狸精”之上,同理,对于没有女朋友的男生们而言,游戏也成了最好的精神寄托,而且能包治百病。考试挂科懊恼抓狂,玩几把游戏,顿时云淡风轻神清气爽;身体不适气息恹然,玩几把游戏,瞬间生龙活虎病态全无;钱包被偷欲哭无泪,玩几把游戏,就明白钱财乃身外之物来去由它;情场失意生无可恋,玩几把游戏,便觉得天涯何处无芳草得失随缘……不过,在实践过程中,往往也正是因为“玩几把游戏”,才导致了考试挂科、身体不适、钱包被偷、情场失意……由此陷入了《十二猴子》式的命运死循环。

华泰崂等人并未看破这一切,在他们眼中,这家“新世纪”游戏俱乐部建在西都大学环境最优美的东校区,开业没多久,办卡优惠,电脑给力;而这款融合了《彩虹六号》和《雷神之锤》优点的FPS新作很受欢迎,随时可以联上几十个玩家一起嗨;这些玩家有时还带漂亮女朋友一起去玩,当着美女的面在游戏里狂虐她男朋友,对光棍们来说简直是无与伦比的精神享受;更重要的是,俱乐部里有沙发和空调,附近就是食府路和小卖部,后勤补给充足,凭俱乐部会员卡还能打七折,玩几个通宵都不成问题。这么多好处,足矣。

所以,当郑能谅说他不能同行的时候,几位舍友都感到很失望。“你这重机杀手不参战,不是把第一拱手让人嘛?!”“这么晚了,除了通宵游戏,还有什么好玩的?”“老实交代,你是不是想偷偷溜回去幽会戴珐珧?我就觉着你刚才看她的眼神不对!”“俗话说,上阵父子兵,为父我都……”

“去去去,我还你爷爷呢,我就是到东大街买点东西,回来就去俱乐部找你们。”郑能谅撂下句借口,便一个人跑到马路对面,等着从西都大学开往火车北站的3路公交车。

在这座年迈的城市里,郑能谅最喜爱的运动就是坐公交车。之所以称其为运动,是因为西都出了名的节奏慢,人们平时吃饭、走路或者干活都似千年神龟一般懒洋洋的,可是在搭乘公交车的时候就会摇身一变成霸王龙,嗷嗷叫着冲锋陷阵,挤个脱臼骨折大小便失禁都是家常便饭。在生死相搏的抢座过程中,所有乘客的体能都得到了极大的锻炼,名副其实的全民健身。而当所有人筋疲力尽挤上车后才发现原来僧少粥多,座位其实绰绰有余,于是被挤成大小便失禁的就觉得特别冤,非要在车上尿一下才解气,以致许多公交车的角落里都荡漾着比芥末更能提神醒脑的酸臭味。

郑能谅向来不喜欢与人争,所以每次都站在人群之后、战场之外,静静地看着,直到那火腿肠般臃肿的人流整截塞进了樱桃小嘴似的车门,他才不慌不忙跟上去。这次也不例外,一层座无虚席,郑能谅和往常一样直接上了二层,坐在最后一排靠角落的座位上。这3路车在西都小有名气,因为有位作家在乘坐这路车的时候邂逅了美好的爱情,浪漫的故事引来无数年轻人效仿,火爆的客流直接导致3路车从单层车升级成了双层车。郑能谅爱坐公交车,很多时候不为去任何地方,只是在这座城市里游荡,此时的公交车对他来说并非交通工具,而是伙伴。在这些伙伴中,3路车与他最亲密,因为他第一次来西都时就是坐3路车从火车站到了学校。第一次,对他而言是个很特别的字眼,第一次听过的歌,第一次看过的电影,第一次读过的小说,他总念念不忘、反复温习,即使后来遇到了更好的,也很难取而代之。

运气不错,这个角落没有酸臭味,郑能谅戴好耳塞,打开别在腰间的随声听,头轻轻倚上车窗,感受着细微而有节奏的震动,身心缓缓浸入了恬淡如水的夜色与柔美如丝的旋律。当曲子从《BalladepourAdeline》跳到《Murmures》时,玻璃上出现了点点水珠,细密的雨丝为飞逝的景物笼上一层薄纱,在橘黄色灯火的烘托下宛如翻开了一本老相册,悄悄唤起一些尘封在记忆深处的人和事,一波接一波冲刷着他的大脑皮层,令他产生时空颠倒的错觉:贴着车窗涓涓而下的细流仿佛与世无争的淳江,绚丽多彩的广告牌上浮现出春光明媚的九龙山,静穆深沉的古城门化身为上学路上那座不知名的小石桥,包子铺里氤氲的热气传来汽糕诱人的清香,琳琅满目的书店里闪动着埋头苦读或嬉笑玩闹的年轻身影,连城墙根盘腿席地而坐的流浪汉,也让他的心跳起了微妙的变化……移动的公交车像一个磁头,从走马灯似的景物连接成的磁带上读出了岁月的留声。

郑能谅也不明白,究竟是他的想象力过于丰富,还是西都的怀旧气氛太浓,只要在公交车上这么静静地坐着,他就会产生无边的回忆与遐想,如膝跳反射般身不由己。刚才在联谊宿舍,戴珐珧那一番关于他的分析让他忽然想起了孟楚怜,心中一阵慌乱。慌乱并非因为戴珐珧精准的分析,也不是因为想起了孟楚怜,而是因为“忽然”。于郑能谅而言,孟楚怜是他中学时代最美好的记忆,是一个难以替换的存在,想起她,本该“经常”,而非“忽然”。这微妙的变化让他惊讶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他对孟楚怜的牵挂不再那么频繁那么热烈,曾经每天一笔的日记已经荒废了好一阵子,当年最爱听的《沉醉于风中》也悄然被《I Started A Joke》所取代,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上一封写给她的信似乎是在两个月前,她的回信还不见踪影,而他竟然不焦虑。种种迹象表明,他出现了喜新厌旧的苗头。

问题是,谁是“新”?秦允蓓?她像一只贪玩的小鹿闷头闯入他的世界,他用孟楚怜冒充女友婉拒了她的告白,但她的真诚与善良让他无法快刀斩乱麻,以模糊的身份交往了近一年,他对她的态度也产生了微妙的变化,甚至主动亲吻了她——这么多年来,他连孟楚怜的手都不曾拉过一下。抑或是戴珐珧?他与她萍水相逢,她像一阵风,灵活多变,又像一团雾,神秘朦胧。二人的了解不深,却相处甚欢;交集不多,却巧合不断,似命中注定。第一次邂逅,他俩就在录像厅共度一宿——这么多年来,他跟孟楚怜独处的时间总共也不超过一小时。一边是与秦允蓓、戴珐珧的难分难解,一边是与孟楚怜的渐行渐远,二者究竟哪个是因哪个是果,又将何去何从?这些问题就像环环相扣的魔咒,在郑能谅的脑海里萦绕不散,令他如坠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