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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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9宿舍的班长祝沽笙是个天津小伙,个头不高,皮肤白皙,五官清秀,虽然看上去有种阴柔感,但他的军人作风还是相当过硬的,接到上级打来的电话时都不忘先对着话筒敬个礼。祝班长小时候因一次重感冒导致声带受损,高音上不去,说话细声细气,喊口令时只见声嘶力竭的神情,却没有地动山摇的效果,学员们如果不学会看口型,就容易做错动作。祝班长对家居几何学情有独钟,突出体现在对内务的精益求精上,根据他的审美,直线加方块是人世间最动人的几何图形,所以每天早上他都要检查班上学员的被子,每次都老大不满意。

“直角!懂吗?直角!90度!你们没有学过几何吗?!怎么考上大学的?每个角都必须是直角!绝对的直角!不能有褶皱或弧线!这被子右边的,明显只有75度!”他虽然看上去很愤慨,但听觉效果其实和温柔的冉冰鸾差不多。

于是根据外交对等原则,就由冉冰鸾去向他作解释:“班长,理论上我们都明白,可手工很难做到,能不能给我们配一些角尺、墨斗、锉刀、手提式磨光机之类的工具?”

祝班长狠狠白了他一眼:“你要当鲁班呢?告诉你,我不用任何工具,随便叠个被子,都能保证四四方方,每个角都是90度!”

然后全宿舍的学员都巴巴地望着他,等着大开眼界,不料他话锋一转,指着霍九建的床铺,道:“你们看看,连他都能做到!还用我再示范吗?”

众人面面相觑,都知道霍九建那床“模范被子”是他花钱找叠被子高手定做的“展览品”,也不好意思当面拆穿。霍九建也有些不好意思,谦虚道:“嘿嘿……雕虫小技,主要是我这被子棉絮结实,好叠……”

“不用谦虚!好就是好!”祝班长一挥手打断了他,并交给他一项光荣的任务,“你好好教教他们怎么叠被子,中午我来检查,只要有一床比不过你的,集体出小操!”

霍九建瞬间从高高在上的标兵沦为了一根绳上的蚂蚱,为了避免被连坐,他提议每个人都按他的方法,找一床备用的“展览品”。心思缜密的冉冰鸾马上指出:“这肯定不行,首先上哪找那么多被子?其次没那么多空间可以放这些被子。最重要的是,如果我们六个人一下全都叠出了模范被子,咱宿舍就会成模范宿舍,到时候全区队、全大队都来参观学习,我们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可如果叠不出来,中午要出小操,也是死路一条。”谷二臻撅起厚厚的嘴唇抱怨道。

华泰崂摇摇头:“长痛不如短痛,出一次小操总比天天被参观的好。”

最后郑能谅灵机一动,想出一条对策,他先让霍九建把这床模范被子藏起来,取出昨晚睡过的那床被子叠整齐;然后大家一起把另外五床被子尽可能地修理平整;接着把这六床被子比较一番,挑出相对最差的一床摆在霍九建的床上,另外五床分别归位。

“这办法能行吗?”舍友们无不忐忑。

“死马当活马医了,现在也没更好的办法,”郑能谅对霍九建叮嘱道,“九哥,到时候你就按我说的说,大家一起配合你,应该能混过去。”

午休时间,祝班长如约来检查,一看众人满头大汗(其实是自己泼洒的水珠),脸上已有几分得意之色,再把目光投向各人床上的被子,略带肯定地“嗯”了一声,慢条斯理道:“比早上的要好一些,可离标准还有不小的差距,我说了,不能比霍九建的这床……”

他一转头,刚指了下“模范被子”,就卡壳了:“霍九建?你这被子怎么回事?”

严格来说,霍九建那床被子并没有太糟糕,形状还是规矩的,只是直角不那么严谨了,皮面显得有些蓬松,还有些淡淡的水印。霍九建瞟了郑能谅一眼,愧疚地对祝班长解释道:“报告班长,刚才我把暖水杯放在床头,不小心弄翻了,用吹风机吹了吹,就变成这样了。”

“这么巧?”祝班长狐疑地盯着霍九建的眼睛,又扫了众人一圈。

这一系列反应都在郑能谅的计划之中,他酝酿了一下情绪,清了清嗓子:“嗯咳,报告班长,对不起,九哥撒谎了。”

祝班长一愣:“什么?”

郑能谅一脸诚实地交代道,“是这样的,刚才我女朋友来看我,喝水的时候把九哥的被子弄湿了。”

“呃……这信息量很大嘛,怎么就女朋友了?怎么就喝水了?怎么就弄湿了?”祝班长一步步走进了预设的圈套。

“说来话长,”郑能谅娓娓道来,“我女朋友听说我们军训,一直很好奇,想来参观我的宿舍,但你也知道,我的被子一直叠得不怎么样,所以也没好意思让她来。这不,今天正好你给我们下了叠好被子的死命令,我们也做到了,所以我才有信心让她来参观。她进来一看,就被我们的内务震撼了,一个劲地夸我们班长教导有方,还说能把住的地方整理得如此井井有条的男人现在可不多见了。然后我谦虚了一下说,我的被子不算什么,九哥的被子才是叠得最好的,每个角都是直角,一度也不差。于是她就凑近去看,还忍不住去摸被角,结果一不小心,手上的水杯就洒了。”

这段话编得天衣无缝,人物、时间、地点、起因、经过、结果,小说要素样样齐全;有描写,有议论,有抒情,有说明,有记叙,表达方式丰富多彩;铺垫、发展、转折、高潮、结局,故事情节跌宕起伏。祝班长就像爱丽丝梦游仙境一般,听得如痴如醉,尤其是被郑能谅女朋友夸赞的那一段,不仅感到春风得意马蹄疾的畅快,而且有种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幸福。

但他奇爽之下仍不失理智,细心地追问道:“你什么时候有女朋友的?我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她是谁?”

郑能谅早有准备,滴水不漏地答道:“这事有什么可张扬的?我女朋友是西都医科大学的,北郊那边,离得比较远。我们军训管得比较严,我就没让她来影响大家训练。她中学时跳了一级,所以比我高一届,今年没有军训,正好上午没课,就跑来看我一下。”说着,他不慌不忙地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张巴掌大的照片,递给祝班长:“喏,这就是我女朋友。”

照片上的女孩是孟楚怜,穿着中学时代最流行的碎花裙,站在小河边,斜倚着一棵柳树。这是在高二会考结束没多久的一次郊游时,郑能谅趁孟楚怜去洗手间的空隙,从她的半开着的皮包里获取的,如今成了最珍贵的纪念。

孔乙己先生早就给他这种行为定了性:“窃照片不能算偷……窃照片!……痴心人的事,能算偷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