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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掀开厚厚布帘的一瞬间,郑能谅被深深震撼了,这录像厅和他所期待的实在是天壤之别,昏暗的光线,压抑的空间,模糊的荧幕,凌乱的摆设,汗臭、脚臭、酒气、烟味、尿骚味……各种古怪的气息扑面而来;口哨声、聊天声、嗑瓜子声、呼噜声、亲热声……各种频率的噪音绕梁不绝。

郑能谅如梦初醒般意识到来这地方是一个糟糕的决定,刚才的邀请也实在太唐突,完全不是他一贯的作风。他尴尬地对身边阿珧说:“这地方太……那个了,还是别看了。”

“不,这儿挺好的,”阿珧的声音里没有一丝不适,一双大眼睛闪闪发亮,“而且那些片子我都没看过呢,好期待。”

这倒是实话,郑能谅也算个电影迷了,可门口黑板上写的那些片子他竟然一部都没看过,尤其是最后一部压轴戏,《好色大汉奸》,看片名就知道是一部包涵了战争、历史、伦理、爱情、动作等丰富元素于一身的爱国主义巨作。

既来之,则安之,两人找了张空的情侣沙发坐了下来,开始欣赏精彩大片。荧幕上正在放《侏罗纪公园》,虽然和广告牌上的片名有些出入,但可能是翻译风格的问题。阿珧真的没看过,看得津津有味。郑能谅却在反思他刚才的一系列举动:究竟是什么原因让我像完全变了个人似的,如此主动地和异性搭讪,还坐在这张带有特殊含义的沙发上?要是在以前,跟陌生姑娘说句话我都会脸红的。

直面内心,郑能谅隐约发现了缘由。当他第一眼看见阿珧时,脑海里浮现出一个久违的熟悉名字,这名字所代表的人物和阿珧有相似之处。可究竟哪里像,他也说不上来,笑容?眼睛?身材?还是香味?每一个细节单独拿出来比对都不像,可放在一起,又能马上让他的记忆穿越时空。时空深处的那些片段就像美杜莎的眼睛,让他不敢正视,又无法抗拒它神秘的魔力,不小心看上一眼,思维便被石化,时空也停滞了。

一阵骚动打断了他的思绪,四周有人发出了嘘声,有人骂了句脏话。郑能谅抬头一看,《沉默的羔羊》。

“哈哈,还吃人魔王和哑巴宠物,好好玩。”阿珧不怨反喜,饶有兴致地脱了高跟鞋,盘腿坐好,撕开包装袋,嗑起了瓜子。

郑能谅不禁想起了秦允蓓,要是那丫头来看录像,肯定也会这么随性,不过他从没带她看过录像或者电影,甚至连她的手也没有正式牵过,顶多偶尔拽拽胳膊、拍拍肩膀什么的,算得上秋毫无犯。

这场不期而至的邂逅让郑能谅既困惑又惊喜,阿珧时而神秘,时而率真,时而风趣,仿佛一缕捉摸不定的清风,一泓变幻莫测的清泉,映出一个个他所熟悉的身影。望着这些身影,郑能谅也渐渐找回了自我,重新变成那个含蓄内敛的少年。似乎为了表明他的确只是来看电影,而无非分之想,他正襟危坐,目不斜视,无比专注地盯着荧幕,一脸虔诚,只有四周啃爆米花磕瓜子吮鸡爪嚼口香糖的交响曲提醒他这里是录像厅而不是教堂。

当汉尼拔博士用圆珠笔的金属丝打开手铐杀死看守逃之夭夭的时候,阿珧轻轻地靠在郑能谅的肩膀上睡着了。她的睫毛细密、修长,像两扇漆黑的竹帘;她的鼻梁白皙、挺拔,像一座陡峭的雪山;她的呼吸轻盈、舒缓,像凌空飞舞的蒲公英;她的香味绵柔、纯净,像入口即化的棉花糖;她的嘴唇鲜红、饱满,像肥而不腻的火腿肠……郑能谅猛然意识到比喻的风格发生了突变,原来是肚子饿了,一看表,已经是凌晨两点,不饿才怪。但他不忍惊醒熟睡的阿珧,只好用她吃剩的瓜子聊以充饥,就当是惩罚吧,毕竟把这样一位佳人拉来过如此没有格调的夜生活实在是一种亵渎,简直比眼前这个乌烟瘴气的录像厅更惨无人道,而他这种呆若木鸡的表现,简直比那个乱改片名的录像厅老板更灭绝人性。

不多时,郑能谅也倚在沙发背上睡着了,未能好好欣赏后面的两部影片,不过在换片的时候还是被嘘声和骂声吵醒两次,朦胧中瞥到了《大话西游》和《午夜凶铃》的开头。

“快醒醒,《好色大汉奸》开始了!”

郑能谅费劲地睁开眼睛,就看见阿珧戏谑的笑脸,再顺着她的手指望向荧幕:“我晕,《精武英雄》?什么跟什么?”

“猜不到吧,等下陈真和山田光子到旅社找地方住的时候,有个房客会骂他是好色大汉奸……”

“这也行?”郑能谅哭笑不得,“这你还叫我起来看?”

阿珧做了个鬼脸:“不能我一个人瞎啊。”

“片子是好片子,可这片名实在太坑,”郑能谅望着从出口渗进来的阳光,伸了个懒腰道,“既然都看过,就别在这窝着浪费时间了。”

“好啊,我也有点饿了。”阿珧很爽快地跳下沙发,穿好高跟鞋,跟着郑能谅出了录像厅。

售票大妈已去睡觉,烧烤铺还在营业,郑能谅点了鸡蛋饼、火腿肠、烤鱿鱼和羊肉泡馍,两个人就挑了个空座大快朵颐起来。

郑能谅上下打量着阿珧,感慨道:“我还从没见过穿你这样在街边摊吃东西的呢。”

“扎势不?”阿珧自嘲地耸了耸肩,然后张大嘴巴啃下一大块鸡蛋饼,油渍四溢。“扎势”在当地方言里有“装逼”的意思,从一位妙龄少女的嘴里说出来别有一番趣味。

吃饱喝足,郑能谅送阿珧出了巷子,来到她的座驾前。阿珧打开车门,取出手绢擦了擦嘴,又捋了捋凌乱的头发,戴上太阳镜,转眼又恢复了女神范。

“谢谢你的款待。”她朝郑能谅扬了扬手,嘴角像一弯新月高高翘起。

郑能谅感慨万千,走上前去,将手里的火腿肠一掰两段,递给她一半,柔声道:“外头兵荒马乱的,不知什么时候才能重逢,这个就留作信物吧。”

阿珧接过这半根火腿肠,一把塞进嘴里,三两下嚼碎,吞了。不等郑能谅回应,她马上从包里拿出笔和便签本,撕下一张纸,用笔写下一串数字,递给他,微笑道:“火腿肠有保质期的。”

本来郑能谅还构想了一出韩剧似的浪漫情节:他和她各举起一片烤鱿鱼,贴在车窗的两侧,两鱼相吻,四目相望,无语凝噎。但为了避免鱿鱼遭遇和火腿肠一样的下场,这个念头还是作罢了。

阿珧关上车门,轰了几下马达,便和跑车一同消失在郑能谅的视野中,留下一团尾气和一缕芳香。郑能谅摊开手掌看那张便签纸,一串数字依稀可辨:195148。

这是啥?手机号?太短。门牌号?太长。生日?太老。数字密码?太难。郑能谅忽然灵光一闪:“不会是三围吧?”随即连连摇头自我否定道:“不可能,那还是人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