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第2/8页)

然后有什么东西加入了,韦弗看不到它,是她的声呐告诉她这件事。一大团浓密的东西。一开始她认为那一定是群什么东西,但 Yrr 会发光,而这东西就跟周围的海洋一样黑。那是长形的东西,一端笨重,渐渐收向另一端,愈来愈细。韦弗直直朝它前进。她将深飞升高一点,从那东西上方滑过,此时她突然醒悟那可能是什么东西。

鲸鱼必须喝水才能活下去。它们活在水中,所以,虽然那听来实在很荒谬,但鲸鱼确实有可能脱水,那概率就跟人类从船上跌落一样大。水母几乎完全由水组成,也就是淡水,乌贼也是如此,也提供了维持生命的液体,因此抹香鲸潜下来捕食乌贼和水母。它垂直下沉,沉到 1000 米、2000 米,有时甚至到 3000 米的深度,在那里待上一个多小时,再返回水面十分钟,呼吸一下空气,然后再次下潜。

韦弗遇到了一条抹香鲸。一只动也不动的掠食者,视力绝佳。在这个深度,所有生物的视力都很好。

你能看到什么?你不能看到什么?

你走在一条街上,前面稍远处有位男子朝你走来,在他前方有位妇女牵着一条狗在散步。咔嚓,你拍了张照片,街上有多少个活着的生物?彼此间的距离又有多远?

四个。

不,更多。我看到树上还有三只鸟,因此是七个。男子在十八米远处,女的离我十五米,她的狗则只有十三米,它在她前面蹦蹦跳跳,套着狗圈。鸟儿在十米的高处坐着,彼此相距半米。

错!事实上,你没看到这整条路上挤着数十亿个生物。其中只有三个是人。一个是狗。除了那三只鸟还有另外我看不到的五十七只鸟坐在树上。树木本身也是生物,叶子和树皮里住着数不尽的小昆虫。鸟的羽毛里爬满了小虫,人类皮肤的毛孔里也是。那条狗的毛里聚集了五十只左右的跳蚤,十四只壁虱,两只苍蝇,肠胃里寄生了数千条微小的虫子,唾液里满是细菌。一个人类的身上也布满了细菌,这些生物彼此间的距离实际上是零。霉菌、细菌和病毒飘散在空气里,形成有机链,而人类也是有机链的一环,大家一起交织成一个超级有机体。大海里也是如此。

你是什么,卡伦·韦弗?

我是数公里内唯一的人类,除非你把鲁宾算进去。但他不再是生命了,他死了。

你是个微粒。

在数不清的不同微粒中,你仅是其中之一。你不同于其他任何人,就像任一细胞都不同于其他细胞。

所有东西总是会有些差异,你必须这样看待这个世界。一旦你知道自己是独一无二的,那么将自己视为一颗微粒,是不是令人安慰些?

一颗飘浮在时空之流的微粒。

深度测量仪闪了一下。

2000 米。

十七分钟。我已经行驶十七分钟了。

是这只表告诉你的吗?

对。

要看透这个世界,你必须找到另一种方式看待时间。你必须能够回想,但你不能,人类已经目光短浅了 200 万年。人类这个物种在进化过程中,花了大部分时间在狩猎和采集上,所以我们的大脑变成了今天这个样子。对我们的祖先而言,所谓的未来也只不过是下一刻,而下一刻以后的任何东西都像遥远的过去一样朦胧、模糊。我们一度只活在当下,受繁殖的欲望所驱使。可怕的灾难被遗忘,或融入了神话。遗忘一度是进化带来的礼物,在今天却成了诅咒。我们的心灵仍受世俗所羁绊,不管往哪个方向看,充其量也仅能看到未来的几年。几个世代过去了,而我们遗忘、忽视、压抑了心灵。我们记不住过去,也没能从中学习,我们无法考虑未来。人类天生看不到整体,以及自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整个世界的回忆,我们不参与分享。

荒唐!这个世界没有回忆。人类有回忆,但这世界没有。讲这个星球有什么狗屁回忆,只是故作玄虚的废话。

你如此认为吗?Yrr 记下了一切。Yrr 就是回忆。

韦弗觉得头昏眼花。

她检查供氧状态。她的思绪翻腾。这次潜行似乎要变成一趟幻觉之旅了。

她的思绪在格陵兰海的黑暗中飞散向四面八方。

Yrr 在哪儿?

它们就在这儿。

在哪里?

你会看到它们的。

你是在时间之流里飘荡的一颗微粒。

你和无数同类一同沉入宁静的深处,一滴冰冷的水,咸咸的,从热带北上进入不毛之地的极区,这趟磨耗的旅程使你疲惫而沉重。你被纳入格陵兰的深海盆地里,成为一大片水域中的一分子,异常冰冷沉重。你在格陵兰岛、冰岛和苏格兰间的海底山脉上方漂荡,从那儿出发,然后进入大西洋盆地。你不断前进,经过熔岩堆和沉积物,沉入无底深渊。你和其他水滴是一道强劲的水流。在纽芬兰附近,来自拉布拉多海的海水又加入了你们,他们没有你那么沉、那么冰冷。你继续朝百慕大前进,圆形的飞碟横越大海来和你相会,还有来自直布罗陀海峡的地中海漩涡也加入你们的队伍,它温暖、很咸。地中海、拉布拉多海、格陵兰海,这些所有海水混在一起,而你继续奋力南下,流过海洋深处。

你将见证地球如何自我创造。

你的道路带你沿着大西洋脊前行,那是中洋脊的一部分。中洋脊横跨了全部海洋,加起来有所有大陆那么大,排列起来有 60000 公里长,脊背上是一座座周期性喷发的火山。中洋脊高出海床 3000 多米,上方仍有许多水,不时将洋脊切开来。这些洋脊是地表破裂的证据,在脊背裂开之处,岩浆从地底下喷出,但在深海的压力下,熔岩并未喷散开来,而是缓缓渗出。枕状岩流往前推进,穿过洋脊中间,像个冒失、肥胖的孩子,不屈不挠将它们切开。

那是刚诞生的海床,还未成形。洋脊被切断了,慢慢地,慢到匪夷所思。熔岩将黑暗的海底照得红通通的,地面很烫。地震晃动了峡谷和两侧的山脊。熔岩在裂缝的边缘冷却了下来。在脊背以外的地方,地貌由较老的岩石组成,离脊背愈远,岩石就愈老、愈冷、愈厚,直到古老、冰冷、沉重的海床滑落无底的深谷。它在深海平原上蠕动,以山为装饰,上头覆盖着松软的沉积层。它朝西前往美国,向东走向欧洲和非洲,输送着过往的岁月,直到有一天它将自己推入陆地下方,深深潜入地幔,在软流圈的熔炉里融化,接着,数百万年后,再度变成红通通的熔岩,出现在洋脊上。

多么不同凡响的循环啊!

海底毫不疲倦地绕着地球移动,被地心的压力撕开,又被自己下潜部位的重量给拉动。这不停压、拉、拖的地质性阵痛和葬礼,捏出了地球脸形的轮廓。总有一日,非洲将和欧洲合并,将再度和欧洲合并!陆块正在移动,可却不是像破冰船穿过脆弱的冰层那样,而是在地壳上方消极地被拖着走,自从最早的盘古大陆罗迪尼亚在前寒武纪裂开之后,陆块就不停移动着。即使现在,她的碎片仍继续努力要重新会合,就像当初她们形成冈瓦纳古陆,然后最终变成泛古陆所做的那样,她们先是聚在一起,然后再度被分开。这个颠沛流离的家庭,有着 1 亿 650 万年的回忆,而最后将会只有一块完整的陆地,四周围绕着一座孤独的海洋。而此时,她们只能仰赖黏稠岩浆的流速,在地球表面上徘徊,直到彼此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