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三千年前无知少年的痛苦问询伴随着难以忍受的剧烈疼痛一起袭来。

季雪庭身形猛然一僵,已经修行千年的功法在这一刻陡然运转到了极致,却依旧无法压制住胸口不断满溢出来的强烈情绪。

在功法的作用下,明明早已淡去的过往在这一刻却忽然变得无比明晰,如同烧红的铁刃一般直接刺入柔软的神魂之中。

季雪庭眼前的一切都在扭曲,变幻,过去与现在交替环绕在他的周围。

【“你是谁家的孩子?为什么躲在这儿哭?被欺负了吗?”】

花木繁茂的皇家后花园中,有着银色双眸的孩童弯下腰,以完全不符合幼小年纪的沉静,温柔而耐心地哄着躲在假山嶙峋洞穴之中的华服幼童。

【“呜呜,我……我快死了……”】

满身金玉的羸弱幼童仰起泛着病气的面孔,望向山洞之外那陪了自己许久的孩子。

本是最为警惕戒备的性格,可对上那双银眸时,不知为何他却变得格外温顺乖巧。

对方哄着他爬出山洞,他竟然也真的就像是胆怯又期待温暖怀抱的小猫一般慢慢爬了出来,然后因为头晕目眩差点儿栽倒在地,但最后却直接掉进了另外一个孩子并不强壮的怀抱里。

【“哇呜呜呜……”】

他又开始哭。

【“是谁吓唬你了吗?你不会死的。”】

有人拍着他的背脊,耐心地说道。

那般童稚的声音,听起来却有种奇异的说服力。

【“没有人吓唬我,我自己听到的,他们说了,我马上就要死了。”】

【“你不会死的。”】

【“可是太医爷爷都说了……呜呜呜……哥哥说要把他们都杀了……可是他们还是说……”】

【“吾乃晏家少主,晏慈。”】男童抚摸着怀中小小的孩子,郑重其事地说道,【“你应当知道我,我还有个名字叫作莲华子,因为我是仙人转世。我说了你不会死,你就一定不会死,我说的话可比太医管用,你别哭了。”】

【“呜呜呜真的吗?你,你别骗我,你要是骗我,我就让我哥哥把你杀了。”】

那人伸手,在那养得性格骄纵,哭起来却格外可怜的孩子脸上捏了捏:【“不许这么说话。”】

【“哇呜呜呜你欺负我!”】

……

……

……

【“呜呜呜……”】

又是哭泣。

只不过哭声渐渐换成了更加成熟的少年声线。

【“晏归真,你给我去死,你,你等着,等我告诉我哥,你就死定了……唔……你干什么?!”】

闷哼之下,少年声线轻颤,透出一丝难以掩饰的媚意。

多年前曾经抱住过他的银瞳男孩,如今早已蜕变成了身形高大,筋骨坚硬的男子。

他依旧是那般紧紧地拥抱着怀中之人,眼瞳之中一片空茫,可手下动作却是堪称贪婪无忌。

【“你想告诉你哥哥什么?告诉他我是怎么欺负你的?用什么地方?欺负了哪里?啊,对,是我的错,这里被我吸肿了点,这些天你穿衣时可是觉得磨得很痛?”】

【“嗯——”】

一声颤抖的闷哼。

【“还是说这里?让我看看,好可怜,早知道你身上这么容易留印子,我应当多备些药膏的——”】

【“你无耻!你下流!什么鬼药膏?你无非就是想哄着我涂药,行,行这不轨之事……嗯啊……啊……”】

【“是啊,我此番行事确实十分龌龊无耻,我实在心感愧疚。奈何我对你向来都是这般把持不住。阿雪可是要把此事细细告知你那位好皇兄?告诉他你被我……”】

…………

旧日皇宫之中,帘帐徐徐落下,掩去了床榻之上早已结为一体的两道人影。

那人影随后又幻化作无数支离破碎的片段与细语。

是那个男人的轻笑。

【“阿雪,我心悦于你。”】

是那个人近乎狰狞的“凝视”。

【“……你什么都不懂,你什么都不知道!”】

是晏家少主空洞眼眶中缓缓落下来的一滴眼泪。

【“四皇子殿下,你知道吗?你这个人看似心软,其实与你那位该死的皇兄一样,既无情,又残忍。”】

而到了最后,无数记忆退去,留在季雪庭神魂深处的却是两句空洞洞的承诺。

【“阿雪,等我回来之后,我们便隐居山林去吧。到时候,我耕田你织布,饿了我就给你打野兔、狍子吃,无聊了我们就去悬崖上看云起云落……这世间的纷纷扰扰,再也跟我们两个无关,你说好不好?”】

【“阿雪,别笑了,你再笑我就舍不得走了……那么,就这么说定了。从此以后,我们天长地久,生死不离。”】

有那么一瞬间,季雪庭忽然感到一阵奇异的酸涩之感从自己眼眶中传出,他伸手抚向脸颊,震惊地发现指尖湿润,竟然是他眼中滴下了一滴眼泪。

三千年来,他唯一的一滴泪。

“阿雪!”

耳边传来了天衢惊慌失措的低呼,随后冰冷的手猛然按在了季雪庭的胸口。

一股精纯雄厚的灵力自天衢仙君的掌中源源不断地朝着季雪庭体内涌来。

季雪庭恍了恍神,随着来自于上仙的灵力瞬间游走周天,他的功法瞬间稳定下来,将他方才失控的无数心绪慢慢收拢平复。

不过片刻工夫,季雪庭已然恢复正常。

而天衢还在专心致志地将体内灵力灌给季雪庭。

若是往常,季雪庭察觉到这点,自然应当摆出和煦笑容,谈笑间将那人从自己身侧推开。

季雪庭抬眼望向天衢,白发的仙君面无血色,长长的白发披散下来,凌乱狼狈,全无上仙威严,那双银色的双眸深处只有无尽的哀恸、懊悔和疯癫,明明是早已相伴同行多日的同僚,看上去竟然显得有些陌生。季雪庭如今望着天衢,不由自主又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男人。

三千年前,名为晏慈的男人看着他的时候,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季雪庭这样想着。

随即他便反应过来,如今再去思考这一切,早就已经没有了任何意义。而想到这里,不知为何,他心中无端端生出了一股疲倦,仿佛他如今栖身的这具灵偶忽然之间显现出了它的本质,倦意灌入他的四肢百骸,周身冰冷笨重,叫他一根手指头都不想动弹……

这般又过了片刻,季雪庭才无声无息地咽下了喉头涌起的一股腥甜,一边思忖着他那师父实在无须给他身体平白添上这么碍事的殷红鲜血,一边面带微笑,慢慢站起,然后若无其事地推开了身侧的白发仙君。

“不用担心,毕竟不是正常仙身,我这具灵偶偶尔也会有些小故障,方才应当是哪个关节卡住了才会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