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凯特琳

从海滩回到家就像度过十个夏天后回到家。她不在乎身上的衣物,欣然接受热水清洗。但是夜里,她一个激灵醒过来,心里慌乱不已,徒然地努力回想让她重回日常生活的抓捕和惩罚。只有当她彻底清醒过来,才记起她是自愿回来的。这是一杯必须咽下的苦酒。爸爸走进她的房间,她闭上眼睛,让自己恍恍惚惚回到海滩。她光脚走在湿润的沙子上,靠近珍妮·所罗门坐下,吮吸着大小不等的贝壳里热乎乎的蛤蜊肉,眯眼瞧着清晨的日出,日出意味着休憩。有时她久久才回过神来,上午寒冷的光平稳地照在窗户上。

不过,凯特琳回来显然让妈妈很高兴,这快乐像夏天的太阳温暖着她。妈妈的脸庞通常蒙着阴影,怯生生的,每逢碰到凯特琳的目光便喜形于色,她把凯特琳留在身边。她们偎依,拥抱,擦肩而过时相互抚摸。就连爸爸发脾气时,妈妈也比往日把头昂得高了点,双手也不再抖得厉害。幸好爸爸把不许出门的命令只当作建议,他常常趾高气扬出门去,原本噤若寒蝉的凯特琳和妈妈长舒一口气,相视而笑。

岛上的妇女发明了一种传递讯息的办法。妈妈有一条与左邻右舍互通消息的路径。一边是吉迪恩太太,罗茜的妈妈,至少曾经是罗茜的妈妈。凯特琳每次想起罗茜死了,都心里一紧,痛苦难当,而今吉迪恩太太没孩子了。另一边是收粪人的妻子亚当太太。妈妈走出房门,面向吉迪恩太太,两人尽量隔开老远,吉迪恩太太把消息高声告诉妈妈。妈妈再走到房子另一边,向亚当太太喊话,把消息转告亚当太太。凯特琳什么话都听到两遍,而且是大声叫喊。

大家都说,疾病是通过病人的呼吸传播的。凯特琳不太确定要隔开多远才能避免吸入疾病之吻,但她相信妈妈跟邻居隔开老远的距离一定很安全。她不知道先人究竟想惩罚谁,他们的最终目的是不是把大家消灭干净。

牧师总说,疾病是对所有人的惩罚,尽管他往往把额外的罪责怪到女人头上。女人回到家,为了自己让孩子受苦而哭得浑身发抖。惩罚随季节定期降临:冬天的寒冷和肠绞痛,天气转暖后的涨潮和发烧。每个孩子都必须经受出痘、硬块、皮疹和童年的其他苦难。通常他们或多或少都安然无恙地挺了过去,不过也有些孩子被吸入下方,早早魂归祖先。可以用药水给发烧降温,用药糊安抚发痒,用酊剂涂抹爆发的痘,缓减疼痛,但它们的疗效时好时坏,很不稳定,病人多半只好咬着枕头,抓挠身上的病灶,祈祷得到解脱。

凯特琳不记得爆发过这次的疾病,妈妈也不记得。病倒的人太多,名字都搞混了,除了凯特琳认识的女孩,比如莱蒂和希瑟·亚伦。很难判断病人会不会死;喊话传达的消息有时候为所有病人敲响丧钟,另外一些时候又乐观地报告康复的病例。一个主题始终不变:孕妇和婴儿会死。吉迪恩太太向妈妈喊道:“这场病真残酷!”妈妈又向亚当太太喊道,“这场病真残酷!”凯特琳还听说,病人一旦发烧,大汗淋漓,就会活下去;如果病人发烧到不能碰触的地步,就会死去。当天早些时候报告说,给病人涂抹油和盐会有帮助,让吉迪恩太太松了口气,可是晚些时候,又报告说油和盐没用。通常,在生命的终点到来之前,绝对没有人碰绝命汁,此时据说绝命汁可以导向睡眠,让人恢复精神,但也可能让人送命。

后来,吉迪恩太太不再出来对妈妈喊什么话,这根链条断了。她第二天也没露面,凯特琳纳闷她是不是死了。妈妈很害怕,不敢走到吉迪恩家去察看。凯特琳发现,听不到定时扯着嗓子报告最新情况,日子反倒安宁些。她和妈妈坐在家里,家里已经上上下下打扫干净。连霉斑也擦得淡极了。妈妈唱歌,她们吃面包,祈祷。

第二天早上,妈妈擦拭早餐碎屑时摔倒了。爸爸呼着酒气睡在前门边的地板上。凯特琳跑过去扶妈妈,妈妈含糊不清地说:“噢,噢,亲爱的。”她的鼻子流出血来。

妈妈个子太高,凯特琳背不动。凯特琳又拖又拽,好不容易把妈妈弄到卧室。妈妈倒在床上咳嗽起来。妈妈从不和衣而卧,于是凯特琳把妈妈的裙子从头顶脱下,妈妈光着身子瑟瑟发抖。最暖和的毯子在凯特琳的房间;她跑去把它取来盖在妈妈发抖的身体上,可是妈妈把它掀开了。“很冷的,”凯特琳告诉妈妈,“您没穿衣服。”凯特琳夜里许多次蜷缩在妈妈身边,却从没见过妈妈大白天不穿衣服。妈妈肚子上横着几道泛白的斑纹,乳房松软下垂,像两颗没有煮熟的鸡蛋。她两腿间的毛发少了一块,一片光滑的粉色伤疤覆盖在上面。妈妈身上也有淤青,在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凯特琳想把毯子再给妈妈盖上。

“太热了,”妈妈说,“我想喝水。”

厨房里的蓄水桶是空的,凯特琳跑去从雨桶里舀了点水。妈妈想把水喝到嘴巴里,却大部分洒在了胸前。“啊。”她说,精神好像好了一点,随后就睡着了。凯特琳记得不知听谁说过,不能让病人睡着,于是她把妈妈摇几下,又捅几下。妈妈却只是皱皱眉头,接着睡去,眼珠在发青的眼睑下来回翻转。她不流鼻血了,血渍沾着上嘴唇,像干燥的泥巴。她身上蒙了一层晶莹的细汗。

凯特琳想下楼去叫醒爸爸,却马上打消了这个念头。叫醒睡在地板上的爸爸从来没有好结果。她又把毯子给妈妈盖上,还拿了块冷布敷在她额头。妈妈把它推掉,凯特琳哭起来。凯特琳生病时妈妈总是知道该怎么办,现在凯特琳却全都不记得了。她头疼得很。

凯特琳爬到床上,用胳膊搂着妈妈的胸脯睡着了。几个小时后,她醒了过来,浑身的骨头疼痛欲裂,四周仿佛变成了白雪茫茫的冬天。她钻到毯子里爬到妈妈脚边,团成圆球。她睁开眼睛,看见妈妈脚底的灰尘闪亮飞舞。凯特琳把手指抓握几下,又攥成拳头,尽量缓减疼痛。霜花扎着她的皮肤,像针刺一样。她透不过气来,喉咙里喷涌而出的热乎乎的黏液让她哽咽。她咳嗽着睡着了。

她醒来时,冷水涓涓流到她嘴里。她在咳嗽,很难把水咽下去,但水的感觉很美妙。她看见一张脸在她头顶晃动,就把头偏过去又偏过来,想看清它是谁。这张脸晃晃悠悠变得清晰,原来是爸爸。凯特琳被水呛着了,咳得更加剧烈。她用胳膊肘支撑着钻到被子里,咳嗽,吐痰,再咳嗽。她的光脚丫露在外面,不知道爸爸会不会把它们砍掉。她的脸庞挨着几根燃烧的枝条,她好奇地摸索着,然后反应过来,枝条是妈妈的两条腿。她钻到上面去看妈妈,世界变得一片朦胧,她又睡着了。她醒来时把毯子压在身下,浑身发抖,再加上咳嗽,一首老歌。吸气成为一场战斗,好像有人把枕头捂在她脸上,她想知道是不是爸爸正在把她弄死。也许这是对她离家出走的惩罚。“妈妈!”她大声尖叫,发出来的却只是沙哑的嘶吼。她没有力气再喊一声。她用手抓着胸前使劲拍打,想让呼吸畅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