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珍妮

傍晚时分,斑斓的色彩在渐渐变得灰暗的天空弥散。珍妮跪坐在湿润的沙子里挖蛤蜊,其他人在呼呼沉睡。玛丽背靠背跟露丝·巴尔萨泽团在一起,她的脸庞隔着几英寸正对着轻微打鼾的弗朗西斯·亚当,大家都无意识地在清爽的空气中相互偎依取暖。

珍妮搜寻细小的气孔,用两根长长的手指挖出垂直的小洞,指甲碰到一簇湿贝壳,立即使劲刨挖,趁它们来不及逃跑,把这些穴居的小东西俘获。来海滩前,挖蛤蜊本不是她的强项,但现在她已经很娴熟了,也很享受这种不见血的猎捕活动。当群星升起,女孩们就会打着哈欠爬起来,开始用石头把合拢的蛤蜊砸开,吮吸里面咸咸的黏稠物。有时月亮很暗,看不到炊烟,女孩们就生起小火堆,把石头放在火焰旁,各自用果汁煮蛤蜊,煮到它们的外壳不情愿地裂开,渗出像伤心的眼泪似的清澈海水。

女孩们醒来以后,抽抽鼻子,看一眼淡紫色的天空,翻个身再在睡梦中沉湎一会儿。现在是晴朗的秋日,她们白天睡觉,夜晚爬起来活动,选定的睡觉地点总是频繁变换,免得让习惯暴露了行踪。她们的棚屋造得仓促,很不结实,珍妮已经认识到大家睡在一起的危险,觉得每个女孩很快都得各自选择白天打盹的藏身之地。可是这条命令很难下达,因为这群女孩像一窝小狗团在一起,沉浸在多数女孩从来不曾体验过的安眠中,她看着她们,甜蜜从胸中涌到舌根,让她的嘴唇愉快地向上翘起。

右边突然清晰地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她愣住了。一个高大的身影出现在灌木丛里,珍妮的心跳到了嗓子眼。“珍妮?”一个熟悉的声音悄声叫道。

珍妮半蹲下来,摆出打架的姿势,可她绝对打不过爸爸:他是个身材魁梧的男人,她是个瘦弱疲乏的女孩。这时,她注意到他带了一只篮子,篮子里散发出新鲜面包的味道,还插着野花。她直起身来,觉得自己很傻。“爸爸。”她叫道。

“你妈妈一定要插些花,”爸爸回答,他慈祥地看着她,“我说,住在外面,要是喜欢,你可能自己会摘些花。”他剪过的头发和整齐的胡须发出红棕色的光泽,珍妮头上也生着同样光泽的毛发。

“花很漂亮。”珍妮看着那簇金黄色小花轻柔地说。

“告诉她我很喜欢。”

“她给你们做了面包。她说她不能想象你们在这里吃什么。现在不像夏天,家家户户门口都摆出吃的来。”

“嗯,我们有东西吃,”珍妮心虚地说,“让她别担心。”

听她这么说,他轻声笑了,扫了一眼她手中纽扣大小的蛤蜊,“我想,我即使这样说了也没用。”

“是真的,”珍妮固执地说,“我们吃得很好。我们昨天还吃了鸡肉。”她没说出口的是,米尔德丽德·亚伦得意洋洋地带回一只毛发竖立、呱呱直叫的鸡,谁也舍不得杀了它。

“太漂亮了,”小伊芙琳·雅各说,“看它的羽毛。”她们端详着它像像蓟花冠毛一样雪白蓬松的羽毛。

“它可以作我们的宠物。”玛丽提议。

珍妮也舍不得杀死这只怒发冲冠、大声吵闹的家禽。可是,她知道女孩们一直在挨饿,她们没有她的坚毅决心,不能把饥饿击退。她咬着嘴唇,抓着它吞咽振动的喉咙,把脖子咔擦一拧,脖子应声断裂,像盐渍过的嫩枝。几个女孩放声大哭,但明妮·索尔显然见惯不怪,她抓住死鸡娴熟地拔起毛来,鸡毛像雪片一样沸沸扬扬。半数女孩赌咒发誓说绝不吃它,但是鸡肉在火上烤得焦脆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散以后,每人都吃了一小块肉,连骨头也吮得干干净净。

珍妮眨了眨眼,别扭地感觉到一阵内疚。“我很好,”她语气坚决地说,“告诉妈妈我很好。”

“我知道。”他说着递过篮子。她接了过来,用它抱在怀里。面包还是热的,温热的气息散发到她胸前。她不由自主地用指尖捅破金黄色的脆皮,碰到里面松软的面团。小时候她这样做,常常惹妈妈生气;妈妈把一块好端端的面包留在那里冷却,回来却发现它吃得只剩一半,而且坑坑洼洼,珍妮则不见人影。珍妮用指头抠了一小块热乎乎、颗粒感、还有点夹生的面团塞到嘴里,不假思索地吞下去。她对香浓馥郁的味道已经生疏,浑身一阵舒爽。

“她想着这件事已经好几天了,可我一直找不到你。”他说。

“今天您是怎么找到我的?”她担心地问。

“珍妮,这座岛并不大,”他回答说,“只要愿意,他们就会找到你们。他们会伤害你们。”

他们望着彼此,爸爸突然脱口而出:“我在这里自打出生就很不开心。”

珍妮眨了眨眼:“什么?”

“我只是……我不算太好,我想。至少,我没有虔诚地遵循先人的教诲。我想我不相信他们。我知道人们都以为我怕你,其实不是。我一向觉得一切都很不对劲。我知道,我履行为父的职责应该对你有好处,对玛丽有好处。我知道我应该相信先人,应该祈祷,应该……做很多事情。忤逆先人和游侠是一桩罪过,但上帝也给了我一副头脑,在我看来我们的做事方式压根就不对。我从小就这么想。对很多事情都这么想。我不像你是个战士,但我也会思考。”

珍妮大吃一惊;这是她听爸爸说话最多的一次。她从没想过爸爸除了热烈地相信先人的训诫,还能做别的。

“天气要冷了,”他说,“必要时你和玛丽随时可以回家。我和你妈妈会欢迎你们回家。”

“我不能回家。”珍妮说。

“你认为你们能在这里待多久?”

她突然觉得没了力气,好像她不堪承受自身的体重:“我不能考虑这个问题。”

“你必须考虑,”他温和地说,“天气一天天冷了。”他的眼睛亮晶晶的,“你越来越瘦。你不可能一直这样下去,肚子却不饿。会送命的。”

“玛丽,”她喃喃低语,“您得保护玛丽。”

他悲怆地哼了哼鼻子,“保护玛丽?”他说,“你知道多少人眼巴巴地等着她成熟吗?多少人眼巴巴地推迟自己的时间,等她做好准备?玛丽,她正走在路上。我可以尽量告诫她,哪些男人最温柔,至少不太可能给她造成疼痛,可是玛丽很快就会经历果实之夏,她会结婚,她会生孩子,要是她能生。”

“我不想让她那样,”珍妮磕磕巴巴地说,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我希望她幸福。”

“有些女人很幸福,有丈夫,有孩子。”他说。

“她永远不会,”珍妮说,“都是我的错。我毁了她。我不该干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