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凯特琳

今天晚上,凯特琳闭上眼睛,看到的不是吹胡子瞪眼的先人,也不是狰狞的魔鬼,而是珍妮·所罗门。珍妮歪着嘴巴瞧着凯特琳,凯特琳意识到珍妮没有生气,也不是对她不以为然,只是在沉思而已。凯特琳把脸埋在枕头里偷偷笑了。

过了几个小时,凯特琳打着盹,将睡未睡,听到窗玻璃上传来轻轻的叮铃声,说明罗茜还没有睡。吱的一声,凯特琳小心地打开窗户,尽量不发出响动。凯特琳悄悄溜出去,爬上屋顶。屋顶大声吱嘎,但托住了她的重量。凯特琳一想到有一天她长得太大,也许会把屋顶压塌掉下去,心里就很难过——其实屋顶明天就可能坍塌。她也不敢让罗茜·吉迪恩不要再向她的窗户扔石子,窗玻璃几乎比岛上的一切都贵重,要是玻璃碎了,爸爸会对她火冒三丈。而且,要是她不让罗茜敲窗户,罗茜也许会跳上屋顶,大声敲打她家的墙壁——或者更糟糕,干脆不再理睬凯特琳。

罗茜比凯特琳苗条,体重也轻,她正坐在自家屋顶的边沿,满怀期待地等着凯特琳。凯特琳猜想,吉迪恩一家一定后悔自家的房子离她家太近,但她很喜欢罗茜住在近处。她蹲下身子,一步一挪,蹭到薄木板铺就的屋顶上,两个人隔开几英尺面对面蹲着,活像两个怪兽形状的滴水嘴。罗茜夜里把辫子散开了,头发垂在肩膀上,像细碎的褐色波浪。

“我听到了一滴雨。”罗茜悄悄说。

凯特琳抬头仰望天空,天空清澈,漆黑,缀满繁星。“我想没有下雨。”

“我真的听到了!”罗茜九岁,很倔强。凯特琳常常想,要是她们同岁,罗茜很可能会揍她,而不是跟她说话。但是年长四岁为凯特琳赢得了勉强的敬意。“我想,夏天来了。”

“我认为还没有来。”凯特琳说。话说出口,她觉得嘴里很苦。她咽了口唾沫,想把苦味去掉,但它却像电影一样萦回不绝。“快了,可是还没来。”

“我不想再等了,”罗茜发着牢骚,“我的鞋太紧了。妈妈打了我屁股,我很疼。我掐了杰拉尔德一把,他活该。”

凯特琳满怀同情,我很疼这几个字颤抖着,贯穿了她的骨骼。

“会来的,”凯特琳悄声说,“我向你保证。也许只要再过几天?”

“听着,”罗茜恳求道,“你听到下雨就告诉我。”

两个女孩默默地呼吸着夜晚闷热的空气和彼此的气息。凯特琳听到了蟋蟀声,狗叫声,枝条断裂声。罗茜怀着期待的轻声呼吸。她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兢兢业业地叩击着胸膛。

“我没有听到下雨声,”凯特琳终于说,“我倒希望自己听到了。”

“我讨厌我们家,”罗茜喃喃地说,“每次婶婶过来,她和妈妈都要打架,摔东西。吵死了。”

她们又蹲了一会儿,罗茜耳语道:“昨天晚上,我向先人祈祷爸爸死掉。”

一阵惊恐闪电般从凯特琳的大腿根传到了心口,让她恍如身不由己从屋顶掉了下去。“你不能向先人祈祷这种事。他们会伤害你的。你必须遵守戒律。我就不向先人祈祷,还有……”凯特琳话没说完,但是两个人都知道她在想什么:我爸爸比你爸爸坏十倍。

“为什么不能?”罗茜似乎生气了,好像凯特琳刚跟她讲了一件秽亵的事。

“我不能祈祷这种事。我不会祈祷这种事。事情就是这样,本来就该这样。女儿服从父亲的意志。这是《经书》里写的。这是先人的意愿。”

罗茜眯起眼睛,好像要争辩,又愧疚地地耸了耸肩膀。她的肩膀在睡袍里棱角分明,把锁骨淹没在影子里。“我知道。我的祈祷也不灵。”

“当然不灵。你最好打住,不然你会堕入下方的黑暗。也许还会遭到流放,”凯特琳尽量想摆出一副严峻的面容,觉得应该让这个小女孩牢牢记住,她的越轨行为很严重。

“他们不能为了我心里的想法流放我。他们不知道我在想什么。”

“所思成所言,”凯特琳引用《经书》里的句子,“所言成所为,所为成所习。审思以免争于非笃信之事。”

“你是怎么背下来的?”罗茜问。

凯特琳耸了耸肩膀。“我就是背下来了。我有时候记性好。”

“却记不住真正要紧的事。”罗茜说,指的是凯特琳不记得荒野。

“记不住真正要紧的事。”凯特琳叹气道。

过了一会儿,罗茜静静地说:“先人反正从不应允我的祈祷。”凯特琳瞥了罗茜一眼,看到罗茜快要掉眼泪了:“嗯,有一天他们会的,也许。”她安慰说。

“是的,要是我祈祷的是他们想让我祈祷的事情。”

“唔……那不是你应该祈祷的事情吗?”

“这不公平。就好比……好比有人对我说,我想吃什么都可以,却只让我从三样我已经吃过一百顿的寡淡饭菜中做选择。”

凯特琳皱起眉头,努力消化这个比喻。“先人爱你。”她最后心虚地说。

“不,他们不爱我。他们爱我爸爸。所以他还活着。”

“他们爱大家。”

“别傻了。大家都知道他们更爱男人。”

“那为什么选择女人当容纳婴儿的神圣容器呢?”凯特琳说,她照搬了索尔牧师的逻辑。

“你见过女人生孩子吗?”罗茜不客气地说,“你说那叫神圣?”

凯特琳抱着膝盖不说话了。蟋蟀的叫声时高时低,时远时近,像闪亮的海浪携着潮水涌来。众所周知,罗茜很爱生气,凯特琳却从未这么清楚地看到她内心的苦楚。“你还祈祷了什么?”她柔声问道。

罗茜把脑袋靠向凯特琳。“我希望一直都是夏天,”她悄声说,“我希望爸爸死掉,他们都死掉。我希望我可以自己生活,除了几只狗、猫和山羊,身边不要有别人。我希望变成男人。”

凯特琳也把脑袋凑过去,她们的额头几乎碰到了一起。她感到罗茜长在太阳穴上的柔滑短发搔弄她的皮肤。久久地,她们聆听着夜晚的细微响动,深深吸气,再叹息着呼出来,叹息中她们的渴望清晰可感,在喉咙里呼之欲出。

罗茜终于站了起来。“我该回到床上了,”她又蹲下来,“你爸爸让你喝安睡奶吗?”

凯特琳摇摇头。“不。我的意思是,他那么……呃,他可能没注意妈妈给我喝过了。要是被他发现,他会很生气。”

罗茜眯起眼睛。“我爸爸也不让我喝。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不知道有什么伤害。”

凯特琳耸了耸肩膀。“我认识的大多数女孩都不喝。”

罗茜叹了口气,她们又沉默了一会儿。她说:“我希望爸爸不要来找我。”

凯特琳点点头。这时,爸爸也许会来找她自己的念头洪水般漫过她的大脑,她爬过吱嘎作响的屋顶,屏着呼吸钻进了屋里。她钻到被窝里才想起来,爸爸从来不曾这么晚来找过她。但她还是心神不宁,好几个小时望着窗外,听着心脏在胸膛里跳动,仿佛为她的行为不当在捶打她。第二天她在课堂上睡着了,手心挨了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