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云上农场(第2/6页)

“我们都有爱人,不是吗?”

我将反问句用陈述的语气讲给她听,不仅拒绝了她,也提醒了自己。

现在想来,当时的我真是残忍且愚蠢。

我应该给她一个拥抱,让她在我怀里大哭一场。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四个小时之后,她就会在我的世界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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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琳是我的领航员,身兼夸父农场的生物数据分析师,虽然只是两个Title,其实她包揽了导航台除了驾驶这艘巨大的“飞船”之外的一切琐碎工作。而第三人是导航台里的机器人,负责监控农场各区域的植物的生长情况和生态环境变化,向丁琳反馈数据并分析数据,提供可行的解决方案,待我们裁决之后,将命令传达给农场的农夫。它自身智能系统的判断有时候会出现失误,比如,两个月前的一个下午,它放出了2万只蜜蜂为向日葵授粉之后,又派出了50架无人机去喷洒农药。

夸父农场是一艘飞行在空中的巨大飞船,它的存在不是为了运输资源,而是为了种植农作物——称它为“航天母舰”或者“航天农场”最为恰当。事实上,夸父农场比我了解的任何航天母舰都要庞大得多——它有16个维持它在空中不坠落的推进器,每个推进器里都能塞进去一个足球场,推进器像是棋子均匀地倒黏在棋枰之上,横竖各四个,每个之间的距离都是2.5公里,所以整个农场长宽超过10公里,面积不下100平方公里,相当于一个中等城市的大小。

如此一艘巨大的飞船,掌舵人只有我和丁琳。我是船长,不过这个所谓的船长也只是一个代号,我并不需要亲自为夸父农场掌控方向,它早就有自己预先设定的飞行轨道,比如我们的农场代号N33,就是沿着北纬33度飞行,我只负责当飞船遇到突发事件时的紧急处理。其实在平流层飞行十分平稳,一个月也遇不见几次能够施展机会的空气乱流。

夸父农场N33里的作物,都是北纬30度至40度区域常见的粮食作物和经济作物——小麦、大麦、玉米、大豆、向日葵、茶树、棕榈、马铃薯、番茄……只我所在的农场,种植的作物便有26种。全世界的夸父农场有数千艘,几乎覆盖了温带、亚热带和热带的所有纬线。

夸父农场的名称来自“夸父逐日”的传说。夸父一生追逐着太阳,直到死去,夸父农场并不是一直在追逐太阳,而是在追逐光照。20多年前以核爆终结的那场战争,让地球上80%的城市和乡村失去了光照,阳光被漂浮在平流层底部的灰霾笼罩,农作物无法获得充足光照,要么减产,要么死去。那场恐怖的战争导致地球上20亿人死去,但是随之而来的酷寒与饥荒却夺走了40亿人的性命。为了养活幸存下来的人类与一部分动物,战争的胜利方——Ai与人类组成的联合政府启动了夸父农场计划。从此,数千艘农场翱翔于两万米高空,成为了人类粮食的主要生产基地。

我和丁琳不是夸父农场仅有的人类,如此庞大的一片土地,我们再聪明能干,也无法完全掌控。每天活跃在我视线内的“农夫”有二三百人,而整艘飞船上共有五千余名工作人员,不过绝大部分我至今也没见过。这些农夫,在来夸父农场之前,绝大多数根本不知道如何种地,被“抓”到这里之后,每个人都会接受长达三个月的农业种植培训。之所以说“抓”,是因为他们之前有一个共同的称谓——罪犯。

夸父农场,其实就是一座翱翔于天空中的劳改农场。

每天的13∶55,夸父农场飞临东经98.50°时,会接纳两艘飞船进入舱体——一艘载人,一艘运货,他们办完人员和货物的交接事务后,在两个小时之后离开。

夸父农场的导航台、农场种植区、监狱重犯区各区域各自独立,纵然是工作人员也彼此互不联系,所以我和丁琳两年来也没有和船上其他人进行交流的机会。

除了偶尔发生的“中指较量”。

每天傍晚,当巡警与农夫全都回归地下之后一个小时的时间里,我和丁琳才被允许进入农作物的园区,丁琳检查作物的生长状况,我则跟在她的身后,在日落前闲散徜徉。

渐渐地,连散步的心思也没有了。

丁琳用仪器测量数据的时候,我往往是背着手,站在田垄上,望着自己的影子像一只黑猫一样在黄瓜架下爬行,在身板矫健的玉米秆间捉迷藏,在窃窃私语的向日葵脚下翻滚着毛茸茸的身子,露出黑乎乎的肚皮。只有这时候,我方能感觉到时间的存在,这具行尸走肉般的身体也是有灵魂的。

农场日复一日的重复着相同的轨迹,货物飞船日复一日的进进出出,我们日复一日的记录着枯燥的数字,走着几乎相同的路径,也日复一日的欣赏着或黄或红的云海,伴随着日落翻滚、挣扎。

经历过战争的人,会格外珍惜生活的“枯燥”,还好,我和丁琳都是这种人,尽管我们已经把每天一成不变的工作重复了八百多次。

幸好太阳还是要在南北回归线之间徘徊,每天的日落在理论上就是不同的——呵,我可不想安慰自己——理论归理论,事实上,每天的日落对于我和丁琳来说,除了云海的波浪和颜色变化没有规律之外,其他也没什么不同。

但除了以观看日落来宣告一个又一个白日的终结,我们也没什么可做的。

这是一种每天必须要进行一次的仪式。

在这仪式的巨大祭坛里,我祈求一场瓢泼大雨。

夸父农场的气候管理系统可以为冬小麦制造冬日的雪,为蔬菜制造春日的霜,唯独不会下雨。

丁琳有丈夫。而我在上船之前,也已有了一个堪称完美的家庭。我的妻子是军队某医院的医生,我们相识于战火之中,在战后第二年走入婚姻殿堂。如今,我们的儿子已经八岁,小女儿也刚过完六岁生日。我与妻子在每月单日的晚八点都会打半个小时的视频电话,两年来一直如此,雷打不动。丁琳也是如此,她每月双日的晚八点则会和她的丈夫联系。上船之时,他们刚结婚没多久,可谓新婚燕尔。

“小复上个月的考试,在全班拿了第一名!”雪华向我展示着一张奖状,“我之前和他说,若能考第一,就允许他参加小学的足球队!”

“踢足球好!”

“可是,我不大愿意。”

“既然答应过孩子,就得做到。”

“可下面的空气质量你也不是不知道,我认为,最安全健康的活动,就是踏实的坐在家里看看动画、打打游戏,哪儿也别去。”她将奖状放在了桌子上。

“嗯,你来决定吧。”

“噢,好。”

沉默。

尴尬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