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夜晚安静, 走廊上相视而站的两道人影动了动,仉南拉着付宇峥手腕,将人带回次卧, 付宇峥听之任之, 难得没有拒绝,被他按在床边坐好。

仉南爬上床沿,跪坐在他身边, 试图现身说法,给对方煲一锅“深夜鸡汤”,他拍拍付宇峥的手背, 说:“其实我和你一样。”

付宇峥一直紧绷的肩胛在此时撤去力道, 自觉靠上床头软背:“哪里一样?”

“你同你阿爸关系不太好是不是?我刚都听出来了——我阿妈……也不太喜欢我。”

付宇峥眼皮跳了跳,回想自从相识以来,秦佑之对这个继子的关爱与呵护,回答道:“看不出。”

仉南抿着唇笑了笑, 带着一点勉强的苦涩, 夜深人静之时,他愿意将心底的那道旧疤露出来,以己度人地兑换安慰:“之前你见过的……不是我的亲生母亲。”

付宇峥并不意外,却也没有在对方思维混乱之时探究隐.私的兴趣,便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而仉南却像是陷入了一场冗长绵软的回忆之中, 他清亮的眸光渐渐与昏黄的床头灯光重合, 好像透过这片光影望见了深埋心底的记忆一隅, 缓缓道:“我阿妈……在我很小的时候就离开了,因为她是一条追求自由的人鱼,总觉得海底的世界太小,始终想去海的尽头看一看不一样的风景。”

付宇峥在他轻哀的声音中转过头来。

仉南说:“她走的时候我才……嘶, 我几岁来着?”

曾经与今夕对照,现实与画本混杂,他一时间错乱不堪,只能慢慢将脑海中那团乱麻抻出一个头绪:“具体的我不记得了,时间太久了……我只记得,她走前对我说‘明年春天我就回来看你,阿妈永远爱你’。”

这并不是《星辰海洋》这本漫画中的情节,付宇峥突然明白过来——在这一刻,仉南是将过去那些真实发生过的经历与漫画混为一谈了,他眼光闪动,问:“后来呢?”

“再一年的春天,她没回来。”仉南声音变得很轻很轻,“第二年、第三年……她都没有回来,再后来,我就不等了。”

他眼底噙着一点湿润的水汽,并不是要哭,只是让人瞧着难过,弯了弯嘴角,仉南挫败而无奈道:“她骗了我。”

记忆中的那个人在漫天风雪的冬日离开,却将春暖花开时归来的约定变成一梦黄粱。

那是经年日久后,镌刻在仉南心底无法根除的沉疴痼疾。

房间里很长时间没有人说话。

仉南思维断断续续,眼神中尽是迷惘与混沌,这一段混淆着真是过往与迷乱当下的记忆,让他深陷其中,不能自拔。

付宇峥看着他神情浑噩,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柔和的感伤,他了解他的混乱与拉扯,刚想开口,却又被对方抢了先。

仉南转过头,眼角带着一点清澈的笑痕,对他说:“我前两天刚学到的一句话,叫‘同是天涯沦落人’,说得像不像我们?”

“你……”

仉南重新拉起他的一只手腕,晃了晃,有种孩子气的撒娇:“所以不要难过,说了我会陪着你的,就像我现在难过,你陪着我一样。”

付宇峥无法不震动。

此时的仉南,眉目间有着难以言明的沉静与温和,他明明已经自我混淆,即便情绪中掺杂着漫画的影子,但是眼底的悲伤那么显而易见,这样真实的伤感无法作假,可即便如此,却还在尽力给予慰藉。

这是付宇峥不曾见过的样子。

许久,付宇峥抬另一只手,握了一下他覆在腕间的手背,低声道:“好。”

时间缓慢流逝,助眠的药物终于起效,仉南揉了揉眼角,打了个哈欠,嘀咕:“困了。”

“那就睡。”

付宇峥扶住他的胳膊,倾身让他在枕头上躺好,起身的一瞬间却被拽住。

仉南眨眨眼睛,含糊道:“真的没有童谣听了?”

付宇峥静止两秒,侧身在他旁边躺下来。

“闭眼睛。”

于是仉南就心满意足地合上了眼皮。

还是那支调调,付宇峥只哼了一半,旁边的人已然呼吸绵长。

一条胳膊被仉南当做抱枕圈在怀里,付宇峥轻轻挣了两下,换来对方皱眉抱得更紧,于是只好作罢。

床头的灯还亮着,灯影在天花板汇聚成一团光晕,付宇峥仰面望着,睡意全无,怀疑自己是不是也应该吃一片右佐匹克隆。

深夜难眠的人忽然变成自己,也好,这样安静的时刻,适合进行自我梳理。

付宇峥从头细数,将两人从相识起到现在的一幕幕串联,在脑海中自动演绎成一部大型连续剧,剧情进行到现在,只得出一个结论——这剧本,再牛掰的金牌编剧,都不敢这么写。

活了二十八岁,他并不是没有面对过感情之事,从小在英国长大,后又求学于大洋彼岸,在国外更加开放包容的大环境中,对他表达过好感爱慕的人自然有过,异性有过,同性也有过。

但真正应验了那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的老话,曾经的好感无一例外,全部被他拒绝,不是故作清高,只是当时确实没有动过发展一段感情的念头。

感情这件事似乎对他而言可有可无,原因简单,从小到大,他经历的,目睹过的情感,并没有什么完满的结局。

他的父母都是业内知名的心理医生,但是幼年时期,医者不能自医的母亲却患上严重的心理疾病,被重度抑郁折磨多年,最终在一个朝霞满天的傍晚,在他放学拉开家门的前夕,吞服过量安眠药物,永远沉睡在客厅的沙发之中。

母亲过世,向来严肃冷静的父亲一夜苍老十岁,他以为父母感情甚笃,可谁知一年后,一位在付雪岩的心理治疗下康复的抑郁中患者,走进了他的家门。

阿姨有着一个书卷气满溢的名字,习诗,但是他却无法接受,她的到来,打破了付宇峥心底对于“执子之手,死生契阔”的固有认知。

那时毕竟年幼,他也曾经质问过付雪岩:“她是你的病人,心理医生与患者之间不能发展除了医患关系之外的情感,你这样做,还算是个合格的医生吗?”

付雪岩却回答说:“我们在一起,是在确诊她完全康复之后,而且为了诊断公正有效,她的康复证明并不是出自我手。”

有理有据,他被反驳得哑口无言,最后终于问:“才一年……你就忘了我妈妈?”

付雪岩说:“我永远爱她。”

“爱她,永远?”当年的付宇峥不到十岁,无法理解成年人世界的逻辑,但是伤心和失望却掩藏不住,“那习诗你也爱?你这算什么,代偿心理吗?”

付雪岩深深沉默。

他当时尚年幼,无法分辨成年人世界的爱恨取舍,但是从习诗搬到家中和他们生活的第一天,一直到现在,虽然看上去伉俪情深,但是付雪岩和她始终没有正式注册结婚,而这对于付宇峥来讲并不重要,从那时起,他与父亲和这个名义上的继母关系也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