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相距太近,方寸之间,仉南能清晰地看见付宇峥纤长的眼睫,和眸光中微不可察的晃动。

片刻之后,他稍稍起身。

是他主动靠近,同样也是他主动给出距离。

然而,后背还未完全靠上座椅,手腕却被一把拉住,仉南诧异抬头,只见付宇峥扣着他搭在驾驶座上还未收回的那只手,眸色明灭,半晌,低声道:“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

仉南被他拉着手,一时间不是很知道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泡过刺骨的湖水,付宇峥掌心冰凉,仉南感受着他手心的丝丝寒气,无法辨别自己这个举动的寓意何在。

行为快于思考,动作先于意识。

听到那句“没有做好你会出现意外的准备”,热血直线涌入颅腔,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给予慰藉。

言语太过苍白无力,他只能想到亲吻。

在那一瞬间,他内心快速且坚定地冒出一个念头——这个人,是在意我的,恐怕比我预想的要多很多。

满足却又抑制不住地心生贪图。

他想要一句真心话。

仉南慢慢转动手腕,却未曾从他的紧握中抽离,掌心相贴,他与他十指相扣。

付宇峥眉心倏然一动。

仉南的手指修长瘦白,交握时,能感受到他握笔的那几根手指指腹上薄薄的软茧,是长期持笔作画留下的印记。

仉南将自己掌心的温度传递到对方手上,慢声问:“陆医生,我是冒冒失失惯了的人,可你却不一样,你向来冷静沉稳,认识你这么久,我从未见过你有失态或是出格的时候,可是刚才,就在你跳下人工湖的前一秒,你在想什么?”

付宇峥缄默以对——他什么都没想,当时脑中的空白正如此时一样。

“你那么理性自持,可是深夜、冷湖,以一拖二,这有多危险你自己没想过吗?”

仉南此时脑子一片混乱,但是在乱如麻团一般的纠葛心境之中,却能毫发毕现地找到那根贯穿始终的逻辑主线,他看向付宇峥,坚定而缓慢,一字一句道:“或许我说的那些可能性你都想过,但是,你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来,所以陆医生,这是为什么?”

不等付宇峥回答,他自顾轻声说道:“因为你在乎。”

付宇峥心中狠狠一荡,侧目迎上仉南温热的眸光,听见他温和却又笃定地对自己下了结案陈词:“你生气,怪我也好,怪自己也罢,都是因为……你在乎。”

心脏中央筑起的高墙在瞬间塌陷,仉南温柔而犀利地剖析,他避之不及,躲无可躲。

仉南和他交握的那只手微微用力,终于重复问到之前的那个问题:“你说你没有做好我出现意外的准备,那么现在,重新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给我一个答案,你准备好了吗?”

这样的夜晚太过于颠簸,落水、慌张,失措和劫后重生的如释重负终于都在这一刻席卷神经,付宇峥良久无言,大脑在此时停止思考,仿佛陷入妄想之中的那个人不对方,而是自己。

小区的路灯透过车窗飘落在两人周身,他在心中一遍遍告诫自己:这不是真的。

对方只是沉湎于幻想出来的自我意识之中。

但是理智与虚幻博弈对垒,相互缠斗,他又清楚地明白,即便对方是沉浸在情感的臆想之中,但是他自己却是清醒的。

那么此情此景,他该做什么,能说些什么?

是不是仍然只需要配合?

事实上,从一开始他便是这样做的,但是事情发展到现在这个程度,他真的仅仅是出于“疗愈”而做出的配合吗?

是不是还有一些其他的,莫名留存的原因,在他,或者是他都没有留意的时间点里,悄然发生了?

而这些蛰伏的,无法宣之于口的因素,又是什么?

接下来呢?

他们站立在终点线一步之遥的位置上,到底还要不要向前再迈进一步?

如果越过这条边界,他或者他,又该如何自处?有朝一日仉南恢复理智,回首再看,会不会也将今日的种种,当做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虽然猜不出眼前人沉默不语的原因,但是仉南知道今晚的自己已经越界太多,然而即便如此,第一次表白时无疾而终的落寞却没有重现,他再度握紧付宇峥的手,坦然笑道:“陆医生,如果这次你再拒绝我,我真的要怀疑你是不是欲擒故纵了。”

付宇峥终于给出一个声音:“没有。”

“我想也是,毕竟这种戏码实在不符合你人设气质。”仉南说,“上一次我说过,如果我还能有重新表白一次的机会,一定不会就这么算了。”

“你——”

“不过这一次……”仉南轻声打断他,“我还可以给你时间,但是,我只等你一个晚上。”

付宇峥诧异地看向他,眼神中流出震惊。

“明天上午你没有门诊,也没有手术,是吧?”仉南慢慢放开自己的手,犹如最后通牒般,说:“明天我去找你,要一个清楚的答案。”

付宇峥嘴角渐渐绷紧——他明白他的未竟之言。

无论结果如何,对于仉南而言,这都是最后一次了。

他的喜欢坦荡而磊落,但也绝不死缠烂打,不会为了一个男人将自己低落到尘埃中。

同为男人,付宇峥当然能够了解同性之间倨傲的自尊。

仉南一只手搭在车门上,下车前忽然伸出一根手指,在付宇峥眉心轻轻一抹,笑着告别:“别皱眉,别忘回家泡个热水澡,明天——你等我,我等你。”

会不会是一场双向的选择?

他们都在谨慎地等一个答案。

然而第二天,他没能等来问他要一个结果的人。

晨曦穿破云层,室内中央空调恒温于体感舒适的二十六度,仉南在半睡半醒的混沌中睁开眼睛,迷迷糊糊地将手伸向床头,摸索空调遥控器。

额前脊背浸着一层湿汗,喉咙嘶哑肿痛,整个人像是被架在火堆尖上炙烤,但这样从里及外的冒着热气,却让他感到深寒。

眯着眼睛嘟囔一声,没找到遥控器,却摸到了自己的手机,仉南费力掀起千斤重的眼皮,在通讯录里找到一个名字,拨出号码。

只响了两声,电话被接通,仉墨文诧异于这个时间接到他的电话,不明就里问道:“儿子?”

“爸……”仉南一开口就被自己沙哑粗粝的嗓音惊呆了,缓了缓,才说:“老爸,在上课吗?我好像发烧了……”

电话那端的仉墨文闻言,陷入了一阵古怪的沉默之中。

过了好半天,仉墨文才试探着喊了一声:“小南?”

仉南他仰面躺在床上,头晕脑胀,对着天花板无力地翻了个白眼:“仉教授,请问除了我你还有别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