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一名身材瘦弱的女子正慢慢朝冰冷的江水里走去。

淡灰色的水雾被奔涌的浪花甩上半空,形成更浓更深的雾气,渐渐笼罩了周围的一切。阴沉的天空令人抑郁,太过饱和的湿气浸入肺部,带给人濒死一般的窒息感。

女人一边走一边打电话,被她紧紧夹在腋下的小男孩禁不住咳嗽起来。

“妈妈,我喘不上气了。妈妈,我好冷,我们回家吧?妈妈,你别走了,再走水就淹上来了?妈妈,妈妈……”

夹杂着哭泣、无助与哀求的稚嫩嗓音在空旷的江面上回荡。

女人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儿子。

她的眼珠布满血丝,像是好几个夜晚没入睡了,瞳孔里的绝望比奔腾的江水和弥散的雾气还要剧烈浓郁。她始终握着没能接通的手机,固执得等待着那头的回应。

儿子满带痛苦的脸庞与饱含泪水的双眸,在她看来不过是一幅毫无意义的布景。

她抬起头,看向更深一些的水面,脚步不停地走着。

小男孩呛了几口水,不得不猛烈挣扎起来。

她狠狠夹紧手臂,全然不顾漫涌而来的江水有可能率先夺走儿子的生命。

忽然,手机接通了,一道慵懒的男性嗓音慢悠悠地响起:“我不是让你别再联系我了吗?”

女人被绝望完全占据的双眼猛地透出一丝亮光,不断朝深水里走去的脚步终于停顿了。

小男孩松了一口气,却又止不住地咳嗽起来。

“别吵!”女人恶狠狠地训斥着。

小男孩连忙松开紧紧抓住母亲衣摆的手,转而捂住自己的嘴,饱含希冀的漆黑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手机。他希望这个电话能拯救自己。

“你到底离不离婚?不离婚,我就带着简乔跳江了!”女人嗓音微颤地开口。

男人漫不经心地笑了笑:“我不缺女人,也不缺儿子,你跳吧。拿孩子逼我离婚的人,你不是第一个;为我自杀的人,你也不是第一个。省省吧,我不吃这一套。”

男人准备结束这场毫无意义的谈话,女人却忽然把手机按在儿子冰冷的脸颊边,嗓音急切:“快叫爸爸啊简乔!让爸爸过来救你!”

小小的孩童不明白父母之间的恩怨纠葛,他只想活下去。这里太冷了,也太可怕了。

他张开口,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爸爸救我,爸爸救我……”

然而,手机屏幕却在他的求救声中熄灭了。男人果断地挂掉了电话,并迅速拉黑女人的一切联系方式。

哪怕孩子的呼救是真的,女人求死的心也是真的,他都毫不在乎。一个把爱情看得比自己的命,甚至是孩子的命更重要的疯女人只会为他惹来更大的麻烦。他这辈子可能都无法摆脱对方的纠缠,如此,倒不如让他们母子俩死了干净。

女人已经听不见男人的声音,却还是发疯一般尖叫着:“我爱你啊!我比所有人都爱你!为什么你不能爱我?为什么?好,你不爱我是吧?那我去死好了,我带着你儿子一起死!你一定会后悔的!”

小男孩懵懂之中恍然明白了——爱是很可怕的东西,妈妈得不到它便活不下去,甚至于连他也没有活下去的资格。

可是为什么?

爱真的那么重要吗?

爱到底是什么样子?为什么它既看不见,又摸不着,更得不到呢?

既然看不见摸不着又得不到,那就不要它了,这样也不行吗?好好活下去,不行吗?

不等他想明白这些太过复杂的问题,漫灌的江水就浸没了他的身体,鼻腔里的刺痛感以及胸膛里的窒息感,齐齐夺走了他思考的能力。

一瞬间,所有杂乱的念头都消失了,只余下恐惧,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惊涛骇浪一般的恐惧。

小男孩剧烈挣扎着,手脚扑腾着,试图呼喊求救,却又被冰冷的江水夺走更多氧气。他的母亲正用铁钳一般的双手,将他往死亡的深渊里拖去。

他害怕了,这份前所未有的恐怖感像刀子扎进心脏,更像灵魂被猛然撕裂,于是夹带着无比巨大的痛苦和绝望,永永远远镌刻在了他的记忆之中。

失去知觉的最后一秒,小男孩迷迷糊糊想道:爱,大约和死亡是一样痛苦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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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乔又做噩梦了,数十年如一日。

从梦中醒来的他满头都是冷汗,仿佛刚从水里捞出来的一般。

“总监,二组的设计图我已经整理好了,请您过目。”一名打扮入时的女人敲开办公室的门走进来,把一沓厚厚的图纸摆放在桌上。

简乔拿起最顶上的一张图纸看了看。这是一条翡翠项链的设计图,花式很新颖,但做工方面有些难度。

身为最顶尖的珠宝设计师,简乔很快就找出了其中的问题和缺陷。他一张一张翻看图纸,神色十分平静,也不发表任何意见。

身为二组的组长,女人有些拿不准他的心思,于是露出忐忑不安的表情。当她张张嘴,准备询问时,一名面容憔悴,身体瘦弱的女子冲进办公室,扑倒在简乔的办公桌上,扫落了高高堆叠的设计图。

二组组长连忙退开几步,表情毫不惊讶。又一个被简乔迷了心的女人找上门来了。造孽啊!

这样想着,二组组长偷偷摸摸抬起头,飞快瞥了简乔一眼。

从进门到交图,这是她第一次拿正眼看这位总监,究其原因当然不是鄙夷或看不起之类,而是不敢看,因为看了就会沉迷。

简乔的皮肤常年带着病态一般的苍白,漆黑眼眸布满重重迷雾,仿佛能吞噬一切光亮。他是俊美的,但这份俊美不含一丝朝气、阳光或者清澈的东西在里面。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他更像是一朵盛开至荼靡的花,香甜中夹杂着即将腐败的气息。他是华美的、神秘的、引人沉迷的,同时也是阴郁的、颓废的,甚至是行将凋零的。

有时候,二组组长甚至会觉得坐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不是真实存在的,而是一团雾气,轻轻用手一挥就能消散。

胡思乱想中,扑到办公桌上的女人哀哀切切地说道:“简乔,你知不知道我快死了!跟我结婚吧,求你!”

她伸出手,试图拽住简乔的领带,却被随后赶到的秘书用力拖走。

简乔一动不动地坐在椅子上,静静看着这一幕,漆黑双眸依然弥漫着浓雾,全然没有情绪上的反应。这样的痛苦哀求他听得多了,这样的绝望面容他也见得多了。

“你别闹了!我们简总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他凭什么和你结婚?你治疗癌症的钱还是我们简总出的,你不要得寸进尺!”

秘书真的很愤怒,所以语气显得格外严厉。

这个女人只是与简乔单独待了一夜而已。更确切地说,简乔坐在沙发上,静静听女人唠叨了一夜,第二天早上,他还付给女人一笔极丰厚的酬劳,以补偿一整晚的口干舌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