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银绒听了小二絮絮叨叨的倾诉之后,受惊不小,整只狐趴在海棠树下,将小脑袋枕在一块石头上,大尾巴卷起,团成一只蓬松柔软的毛团儿,脑中不断回顾这几日与城阳牧秋重逢之后的细节。

他与陈向晚话不投机,基本没什么交流。

他不愿和前准道侣同住,宁可打地铺也要与自己挤一间房。

他曾强调来此处不是为了陈向晚,却明明白白说了是寻人。

他甚至问自己,要不要与他双修,补回妖丹。

他早起为自己煮肉粥。

……

其实已经很明显了,只要稍微想一想,就能发现端倪。

只是银绒从前压根没往这方面想,如今被小二的一碗粥提醒,才发现,祖宗虽然嘴上没说,但早已用意彰彰。

自己离开了,他才发现自己的好,所以悔不当初,专门来找自己回去?

亦或是,五百多岁的老童子鸡,食髓知味,跑了娈宠,孤枕难眠?

银绒动了动毛绒绒的狐耳,抖掉两片粉白色的海棠花瓣,觉得很有道理,如果换做自己,也想要养一只这样的狐啊,以灵宠之名,行娈童之实,既能保住掌门仙尊清冷孤高的名声,又能得到实惠,睡完了提了裤子就走,连好脸色也不用给一个。

还要自己像从前一样叫哥哥,啊呸!从前叫你的时候,你不是嫌恶心吗?从前叫你不过是因为想要回妖丹罢了,妖丹其实也是你欠我的!

银绒条分缕析地列出他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越想越觉得他胡银绒不欠别人什么,自己问心无愧,倒是姓城阳的屡屡负他。

不过,穷惯了的乡下小妖银绒认为:那一笔可观的“分手费”能够抵消老祖的负心行为,两人可以算作互不相欠。

既然如此,更不能再纠缠,银绒觉得自己远离是(老)非(祖),回琵琶镇衣锦还乡的事情,需要提上日程了。

银绒打好了腹稿,准备同城阳牧秋和陈向晚辞行,没想到竟先看到他们的鸾车。

鸾车与马车相似,是以有些道行的飞禽做“马”,而车本身也会贴上附有法力的符篆,速度并不快,却胜在平稳和华贵。

是的,华贵。

这东西造价不低,但实用性不强——因为平均速度还不如堪堪结丹的修士御剑——所以通常是给修为不高、出身富贵的世家娇小姐准备的,一般会镶嵌流光溢彩的宝石或者绚丽柔软的绸缎。

章 乙镇这种小地方,很少见到这种奢华的交通工具,何况一下子出现两辆,引来了不少人围观,银绒也看着眼前两辆珠光宝气的鸾车,一时没反应过来,连准备好的辞行都忘了说。

陈向晚笑道:“虽然不急于一时,但还是要为启程做准备,一路御剑,有些辛苦,所以租了辆鸾车,反正我们同路,小银绒若不嫌弃的话,咱们结伴而行吧。”

一旁的城阳牧秋一副被抢了台词的表情,最后瞪了一眼陈向晚,干巴巴地说:“上我的车,更大更舒服。”

相处这些日子,银绒觉得陈少宗主此人磊落又温柔,是个值得交往的朋友,其实很愿意与他结伴而行的——如果没有城阳牧秋又弄了一辆车的话。

银绒从前觉得他们可能旧情复燃,现在却怀疑这俩人当年婚约没成,积下了仇怨,总之不怎么对付,连辆车也要比一比。

银绒不想再与城阳牧秋有关联,更不想掺和进他与陈向晚的针锋相对里,于是定了定神,笑道:“之前已经受了陈大哥很多照顾,啊对,还有城阳仙尊,实在不好意思再麻烦二位,我是准备回琵琶镇的,其实也并不是很同路,还是就此别过吧。”

此言一出,俩人都有些始料未及,城阳牧秋忍不住道:“你御剑会受不住风,难不成要走路回去?”

银绒心道:只坐你的快剑不舒服,随便租一柄去码头买张飞舟的船票都行啊,怎么会蠢到走回去?

可话虽如此,银绒并没多费口舌,而是坚决拒绝:“其实我就是来找二位辞行的,两位的心意我领了,但我意已决,如果有缘,咱们后会有期吧。”

说罢,不等两人回应,拱了拱手,便挤进了人群中,城阳牧秋下意识就想追,却被陈向晚以折扇虚虚拦住,飞速高声说:“城阳老祖,您的车马费还没付呢!堂堂太微境掌门,不好赖别人的车钱吧。”

与此同时,那车把式很配合地向城阳牧秋作了个揖,问:“仙尊,我倒是不急,咱这一行规矩就是先上车后付钱,但您如果不走了的话,还是要付一些辛苦费的。”

说话的工夫,银绒早钻得没影儿了,于是,众目睽睽之下,城阳老祖黑着脸付了车钱,等人群散了,才向陈少宗主发火:“陈向晚,我租车你也租车,到底是何居心?”

陈向晚仗着万剑宗对太微境的恩情,并不怕他,笑道:“公平竞争罢了,看他更喜欢与谁同行,结果你输了,我也没赢。牧秋兄,银绒是个很可爱的人,初见只觉皮囊惊艳,可越接触,越觉得他有意思,不过十几日工夫,我便发现了,你把他养在身边一年有余,才反应过来吗?”

城阳牧秋:“你是不是觉得我顾忌两派交情,所以不会伤你?”

陈向晚折扇一摇:“是啊。”

城阳牧秋:“…………”

陈向晚自言自语似的说:“我从小循规蹈矩,父亲教导我,上位者需明知能为而不为,需谨记‘藏匿’二字,我听他的话,可心里总是悄悄喜欢恩怨分明,恣意江湖之人,你孤身闯鹿吴山,血战妖王,为灭门之仇,竟隐忍两百年。又因记着万剑宗扶持之情,时时处处回护我派,甚至数次救我于危难。”

“我有时候觉得你和银绒,你们两个很相似,他睚眦必报,心眼比针鼻儿还小,却也能牢记别人的一点滴水之恩,一旦寻着时机,就愿意涌泉相报,他对喜欢的人一片赤诚,对厌恶的人满肚子坏水……”陈向晚说着,嘴角不由得扬起一个温柔的弧度,“也许是因为他骨子里有些像你,我才这么容易被他吸引。但他又不像你,他活泼,贪吃,很容易收买,但也狡黠得可爱……同他在一起太愉快了,成为被他惦记、喜欢的人,这种感觉太好了。”

城阳牧秋面无表情地听着陈向晚夸奖自家小狐狸,越听越气。

“生气”这种情绪,已经数百年没出现过了,一开始是因为银绒满蘅皋居地撒欢儿,后来因为银绒与奎岳之流走得太近,再后来便是银绒不辞而别。

现在虽然怒火扩散到了陈少宗主身上,但归根结底还是因为银绒。

银绒像是他变回“正常人”的唯一介质,也许也是他参悟大道的阻碍。养在身边,日日能被他缠着的时候没觉得,那甩着尾巴的狐耳少年离开之后,城阳牧秋才恍然发觉,蘅皋居变得更冷清了,真成了弟子们偷偷吐槽的“阴间地域”,没有一丝人气,让人徒生烦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