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情义有价

杜兰娘从不敢相信自己的运气。

运气好的话, 她就不会在幼年被拐,被卖入青楼,拼命学习琴棋书画以求给自己增加价值的同时, 也期盼如话本中的传奇一般,红拂女遇上李靖, 梁红玉遇上韩世忠……可现实很快教会她做人,打马游街的状元郎有妻有子, 探花郎目下无尘, 破瓜日妈妈高悬的牌子被个脑满肠肥的富商拍下,噩梦一般的日子她是咬着牙强颜欢笑熬过去,直到在莲花舍表演画舞之技艳惊四座,她才有了选择客人的权利,才有了存下私产的机会。

寻常客人的缠头金多是交于妈妈, 可若是私下里给的赏银或礼物自己收下的, 妈妈大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放过, 知趣的花娘会给妈妈分润以免东家追究,毕竟她们的卖身契都在主家手中, 生死来去都不由己。

当红的花娘身价极高, 动辄万金不易,也很少有人愿赎。然而女子红颜易逝,男子最贪新欢, 哪个花魁都不可能永远鳌头独占,花期一过,身价便一路下跌, 若不想最后沦落得老来无人问津身后无人供奉香火,就得早早给自己寻个出路。

手头有点钱,能自赎其身的, 大多会寻个小门小户的人家远嫁,便是如此,也终日惶惶担心被人发现身份,若能拿捏得住尚好,拿捏不住的,最后也未必有什么好结果。

杜兰娘看上李行古,一则是因为他相貌俊朗“痴心”不二,二则就是因为她自己有钱。

她原本还盘算着,待李嘉中举后,自己拿银子让他帮忙赎身,两人一同回李嘉的家乡成亲,他故里父老不知她身份来历,便可由得她侍奉公婆教养子女,待日后他外放为官,她亦可如红拂红玉,一展所学,助其成名,也不负她这十来年的苦读。

可没想到那厮竟是个金玉其外的绣花枕头不说,竟然把算盘打到了她头上。

若非方探花一语戳破,她尚自沉迷在自己编织的美梦之中,自以为将李嘉迷得颠三倒四,险些荒废了学业,可没想到那人竟是在诓骗自己,前方分明是泥沼陷阱,哪里有什么锦绣前程。

尽管如此,她依然不敢相信,方探花递来的绳子,真的是救她,还是另有所图。

她犹豫着,迟疑着,章玉郎却有些急了。

“兰娘,难道你还想着那位李公子?放榜这么多天了,他可有来找过你?可曾跟你说过未中举的事儿?说是要替你赎身,那银子是他出还是你出?”

实话最为伤人,杜兰娘苍白的脸上也微微泛起了一抹羞红,若是不被人戳破真相,她还真的险些做着美梦跟人走了,“李公子昨日派人捎信给奴家,说是在考场发病未能考完,这几日休养好身子,就来替奴家赎身,一同回乡……”

她轻咬贝齿,难以启齿地说道:“奴家已将药钱和赎身银子给了他,或许……或许明日他就会来。”

章玉郎倒吸了一口冷气,“都给他了?我若是没记错,你的赎身银……至少要八千两啊!”

八千两,方靖远在心底盘点了下自己的小金库,略酸。若没有母亲陪嫁的小宅子,官家赏赐的银钱,辛大佬买弓弩的大手笔……他基本上可以去吃土,而现在,他的俸禄加上其他的收入,还不够兰娘身价的十分之一。

忽然有些明白李嘉的心理了。

“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

若是这颜如玉还自带黄金屋,只要带回家就能满足一切需求,还会对他崇拜敬仰唯命是从,管吃管住管生孩子,软饭这么好吃这么香,谁还愿意去悬梁刺股寒窗苦读搏命应试拼命出头?

当咸鱼它不香吗?躺赢的人生有何不好?

反正都有十娘负责貌美如花还负责赚钱养家,他只需要一边哄着她给她所要的“爱”,一边忽悠她让她以为这世上只有他肯“爱”她,将她的自信和人格打压打碎,让她彻底成为他的奴隶,待价值压榨殆尽后,在这个时代,还可以转手卖给别人……

无本万利,足以让人践踏王法罔顾人命,更何况区区一个“情”字。

北宋真宗年间曾有过两位宰相争着求娶一位寡妇,是因为她长得真倾国倾城吗?无非为她有钱而已。就连名传后世大名鼎鼎的女词人李清照,丧夫二嫁时还被人骗财骗色兼家暴,最后告官几乎同归于尽才得脱身。

所谓情义无价,不过是因为没人开价,或者开的价不够高。

“你猜,他明日会不会来替你赎身?”方靖远问道,“你……还打算跟他走吗?”

章玉郎看看方靖远,再看看杜兰娘,也不禁有些犹豫了,“他若是来了,说不定真的对你有心,或许以后你就有依靠了……跟他走也无妨吧?”

万一……那位李公子只是读书的能力不够,人品差点,但对兰娘是真心的呢?

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人,越是他们这样身处欢场中人,见多了挂在嘴上的恩爱,就越是看重这近乎虚无缥缈的真情。

杜兰娘沉默了一会儿,苦笑了一下,“若不曾听探花郎一席话,或许我真的就跟他走了。只是……”她抬眼望着方靖远,眼底有小小的火簇燃起,带着几分期盼和向往,“不知探花郎所言的另一条路,通往何处?”

“当然是……”霍千钧刚要开口说是方家,就被方靖远一把拉住,抢先说道:“当然是你自立门户,以兰娘之才,难道甘愿埋没于后院之中,沉沦在家务宅门是非里?”

杜兰娘的眼神暗了暗,却并未失望,“难道探花郎以为,奴家有何才能,足以不仰仗他人,便可自立于世?”

方靖远指了指霍千钧的后背,说道:“方才我正是看了九郎身上的刺青,方知娘子有一手好丹青。后来又闻得玉郎说娘子书画双绝,以画入舞,堪称莲花舍一绝,既然有此才艺,何必以色侍人?与其将自己的终身寄托在他人身上,不如自立自强,说不好听的,但是娘子的画,赚得银子就远超在下俸禄所得,何愁生计无依?”

章玉郎却苦笑了一下,说道:“探花郎出身名门望族,怕是不懂民间疾苦,兰娘若无依无靠,纵使能赚再多银子,亦如幼童抱金过市,是祸不是福,以她自身之力,根本保不住啊!”

呃,是他想当然了,今时不同往日,这是礼教森严的古代社会,而不是开放自主的21世纪,方靖远立刻意识到自己想法的偏差,也明白了为何杜兰娘听到他肯指点另一条路时眼神重点期盼,只是尽管世人对纳妾之事并无苛责,他亦不愿在自己的小家庭里安置一枚不定时炸弹。

哪怕作为单身狗的他还没正经谈过恋爱,亦不愿与人分享,将心比心,自是宁可被世人当成不解风情的呆头鹅,也不想闹出什么婚外情和“红颜知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