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野猫

距离灯市有段路,曲沉舟自然跟着上了柳重明的马车。

走动起来后,柳重明先问一声:“吃过饭没有?”

“吃过才来的。”

虽然是靠天吃饭,面对这么多人,卜卦也是个耗体力的活,曲沉舟没多回答,闭目靠在软塌上,努力回忆刚刚走马灯般的卦言。

柳重明没再去打扰,只吩咐马车走慢些,看这样子,该是多多少少有值得探究的地方。

车里点着烛火,随着马车轻微的摇晃,来回摆动着飘忽的影子。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曲沉舟看了片刻,忽然意识到有哪里与从前不同。

即使戴着覆面,也有一道很深的疤从曲沉舟的眉心处延伸出来,在若星的双眸之间,起初格外显眼。

后来几个月里,他渐渐习惯了那一脸形同鬼怪的膏药,便麻木得视若无睹。

可是在这烛火的映照下,光洁的皮肤从额头延伸到覆面里,细腻得令人心猿意马。

他心意一动,这才想起来,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曲沉舟真正的模样了。

没了眉心那点煞风景的膏药,只这半张脸,连几乎日日相见的他都禁不住心跳加快起来。

一点期冀浮起,他觉得自己的猜测有些近乎妄想,可越瞧那灯下的侧影,越是止不住的奢念,终于涩声开口问:“沉舟,你的……”

“嗯?”曲沉舟在沉思中被惊醒,只当他等得急了,忙道:“世子勿怪,只是刚刚那个人……我并不认识,卦言含糊,若是可以的话,希望世子五天后能再让我见他一次。”

柳重明惭愧地收起旖旎的念头,问道:“还记得有什么明显的模样吗?与什么相关的卦?”

“这边耳根向下,在脖子上有一颗很小的痣,”曲沉舟比划着,又解释:“是石磊把他从人群外拉进来。时间太短,我只隐约见与锦绣营有关,如果有机会的话,可以打探一下潘赫那边的消息。”

柳重明心中大概有了数。

谁家都有几门穷亲戚,安定侯府也一样,既然是在人群外,应该是并不起眼,也亏得白石磊热情周到,没有怠慢任何人。

“好,既然是关于锦绣营,我会让人悄悄找他。”

曲沉舟微微点头,沉默了片刻,想起什么来:“怎么不见清池?”

柳重明已经习惯了他这么自然地叫他们几个,随口应道:“他说不喜欢热闹,回去看书了,年年都是这样。”

其实今年清池的脸色更差,想来白石磊的说书功不可没。

像是漫不经心的,曲沉舟又靠回榻上,闭眼道:“清池年纪虽小,也与世子同心,对令兄的事分外上心,只是恨于自己有心无力,也恨世子一心只赚钱,不知世子真正苦心,故而疏离。”

“清池好读书,将来去翰林院也当有所作为。俗话说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为了将来,世子也该解了清池这心结。”

“有些事还该摊开来讲才好。”

“清池他……”柳重明犹豫一下:“他年纪还小,我不想让他牵扯到这些事里。”

“世子此言差矣。”曲沉舟道:“你们不过是没有坦诚而已,在清池那里还有回圜余地,若是以后世子进了官场,清池不理解的便更多。”

“柳家是世子的根基,不止是清池,还有侯爷,都是世子要首先拉拢在身边的。”

“恕我说句不吉利的,世子心里记挂逝去之人,若是有一日清池也不在了,世子念及如今的忽视和隐瞒,又该如何自处呢?”

柳重明念及曾经提起的“前世”,竟听出一身冷汗来,左思右想许久,不得不说一声:“你说得对,改日我跟清池好好谈谈。谢谢。”

天色黑下来后,一行马车到了地方,再往前走就是最热闹的地方了,卖花灯、杂耍、放河灯、吹糖人等等玩乐都差不多集中在这里了。

众人来得不早不晚,正是人多的时候,家丁都围在他们身边,免得被人撞到。

柳重明自然不好再跟曲沉舟走在一处,便吩咐了两个人:“去看着曲沉舟。”

他有些不放心,却也不好像在家里一样絮絮叨叨,只能开玩笑一样补充道:“当心他又跑了。”

曲沉舟抬眼看看他,微不可见地点点头,戴好了兜帽——他的眼睛过于醒目,在这种地方出现,怕是会引起人围观。

越往前走人越多,横冲直撞嬉闹的小孩子更多,到处都是吆喝吵闹声。

众人渐渐不再聚团,三三两两地分开走,好在前后距离都不远,还都能彼此看得到。

白石岩跟柳重明走在一起,见他总是忍不住回头,也不说什么,像是有心事,没开口,只用胳膊撞了撞他。

柳重明避开嬉闹的人群,又回头看一眼,不放心:“看不见他了。”

“他又不是小孩子,还有人跟着呢,”白石岩真有点见不得他这个婆婆妈妈样:“出来玩呢,你这么闷着不说话,就只想着他?”

对着白石岩,柳重明也不避讳,直言道:“对,我在想他。”

“想什么?他刚刚跟你说什么了?”白石岩知道两人必然不会浪费在马车里的时间:“这群人里有不对劲的?”

“倒没有,反倒可能是好消息,我只是在想……”

柳重明站住脚,瞥见路边有卖糖果子的货郎。

一对年轻夫妻俩带着两个孩子,正在买糖果子。两个孩子因为糖果子的大小不一样,有一个正在哭闹。

当爹的连忙又去买了两个。

两个孩子都心满意足起来,再不打闹,两手中各举了一个,欢喜地围着爹娘追逐玩闹。

皆大欢喜,一团和气。

那串糖果子……柳重明忍不住去想,什么时候才能摆脱那如噩梦一样的糖果子呢?

甜是那么美好的滋味,他想让沉舟也尝一尝。

“我在想,他这样的人,是怎么会死呢?”

白石岩不解:“不是说了么,时也命也运也,谁都会死啊。”

“是么?刚刚那么多人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形形色色的卦言,他不光找到了可能有用的东西,而且飞快地观察到那个人脖子上的一颗小痣。”

“如果是我,易地而处,我自认做不到,你呢?”

白石岩细想下,摇摇头。

“他真的很厉害,从前就算没有那双眼,也是个胆大心细、八面玲珑的人,而且聪明又坚韧,知道什么该要,什么不该求,不会因利欲熏心而坠深渊。”

柳重明抬头问:“这样的人自保足矣。寿终正寝我信,但是他为什么年纪轻轻会死?”

白石岩答不上来,只能拍拍他:“再聪明的人也可能阴沟里翻船,别想那么多。”

柳重明也只有苦笑。

不知怎的,想起曲沉舟谈及前世的从容,他总觉得,那一场赴死……像是也在曲沉舟的掌握中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