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客青衫 51

几日后,星野之都渐渐有些风吹草动了。

先是过往被钦天监欺压过的百姓都集聚起来,往衙门、御史台呈冤书,再就是分批分批地往城头“盛世鼓”轮番击鼓。

这盛世鼓是朝廷设在民间,专程喊冤用的。

一时间,“咚咚”的鼓鸣声连接数日不歇,仿佛要冲破与云霄,直传九殿。

起初沉宴装作不甚在意的样子,假装不知情问:

“城头是何人击鼓?”

钦天监的官吏皆面露尴尬,大殿上无人应声。许久之后,才有莫必欢站出来,勉强答:

“臣下朝后去问一问。”

而后就是遮掩,隐瞒,不择手段的镇压。

衙差上街逮人,见着往城头去的,一律关进衙门里十五天。遇着正在击鼓的,则冲上前去狠揍一番。

但尽管如此,也依然有许多百姓悄悄摸摸地往城头去,寻那衙差散值的空档,哪怕敲一棒槌,也是好的。

当然也有更多的人在静默地围观,他们躲在家里,朝窗户外看那些往城头去的人。

想他们不怕被抓吗?

其实这些躲在家中的人也有被钦天监欺辱的历史,只是他们还尚自觉得可以忍耐,比起被欺辱,他们更怕被捉进衙门里。

闹事么,有那些已经上城门击鼓的人就够了。多他们一个不多,少他们一个不少。

然而,随着城头的鼓声持久未灭,过了几日,沉宴上朝时又第二次问了起来。

“是不懂事的小儿在戏玩。”

莫必欢汗水湿透背心,低首答。

沉宴略微一笑。

这一次,钦天监和莫必欢党羽提起了更大的警惕。

他们开始加派人手,甚至将自己府中的家丁也给派了出去,时时刻刻盯着城头“盛世鼓”,要实打实地为沉宴“守候”出一个盛世来。

百姓们起初有些怯怕,但逐渐他们学会了结伴去。

甚至有不知是哪个读过书的秀才,匿名作了诗歌在城中传唱,将钦天监多年来做过的恶事编成了小曲儿:

“钦天监,夺泥燕口。太史司历,削铁针头。刮金佛面皆搜求,无中觅有。”

“鹭鸶腿上劈精肉,蚊子腹内刳脂油。家中女儿若有,千万莫上街头!”[*注1]

百姓们就一起堵在城门,一边是携刀带棒的衙差,一边是聚众而来的普通平民。

平民中有人送水,有人当场写字,把那些城中的讽刺诗歌都写在宣纸上,高高举起。

下雨或曝晒两边人都不曾退去,就这么彼此对峙着,有什么即将一触即发。

这样的僵持持续了四日,第五天夜里,城内城郊都下起了暴雨。

“你们吃着朝廷赏给你们的米,住着朝廷赏给你们的房子。你们还要怎么样?”

有官吏怒吼道:“要不是朝廷,你们早就被梁成燕启的铁蹄踏平了茅屋!是朝廷叫你们免做了亡国奴!!你们还有什么不满足的?”

大雨中,因为镇压而回不了家的官吏奋声大吼,高举着双臂,好似愤恨到了极致,痛心到了极致。

他手指着面前粗糙黝黑的面容一一点过去,恨声道:

“刁民……刁民啊!”

百姓们与他默然对峙,也无人出声。

他们都是没读过书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反击,似乎在默认着这种指责。

“你……你占我们的农田。”

半晌,有人才在人群中说:“抢我们的女儿……还不如燕启人!!”

官吏脸色骤变:“你在说什么!?”

他喝道:“君为民父,帝为臣纲!天下无不是的父母,你怎可如此说朝廷!?”

群人不吭声,像群沉默但坚决的羔羊。

“你们整日不知道朝朝廷谢恩,反倒满肚子抱怨!”

官吏道:“你可知在梁成,他们都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他们的王孙贵族,即便是皇帝的女儿,后宫里最得宠的女人,也只有元春时能吃一枚茶叶蛋!……你们呢?已经过着如此安逸舒适的日子,还有什么不满的?”

“——我看这徭役还是太轻了!若真教你们饿得吃不上饭,也没心思去想这有的没的了!”

平民们不吭声。他们直觉这不对,似乎自己过得并没有官吏说的那么好,但是他们又没什么人去过梁成——

盛泱对边界的管制是很严的,即便是商贸往来,也只有富家大族才有与他国沟通的机会。

普通百姓甚至连梁成是什么样,上京是什么样也不知道,他国子民过着什么样的日子,都是有官吏们形容给他们听的。

“没有钦天监,你以为老天会赐雨水给你们吗?没有我等秘术师沟通神灵,你以为太阳是自己升起来的吗?”

官吏道:“不知感恩的东西!来年大灾将至,都是对你们忘恩负义的惩罚!”

“……但是。”

面对一脸凶煞的官吏,百姓们想了许久,终于有一人道:“倘若真的什么都是对的?你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击鼓?”

如果你没有任何亏心之处,为何这样防民于口甚于防川?

众人们一愣,纷纷反应过来了,将注意力移到最初的盛世鼓上,重新叫嚷道:“击鼓,我们要击鼓!!”

官吏被这喧嚣的声音闹得捂起了耳朵,群情登时越发激愤,推推嚷嚷的人群往前挤去,逼得衙差们竟一时后退。

稍时一名老乞丐趁着空隙,抓住机会钻到盛世鼓旁边,猛力击打起来——

“咚!咚!咚!”的鼓声在暴雨中振开一漾漾声波,好像一击击都敲打在人的心头。

“老小儿,下贱的东西!”

官吏骂道,“来人,给我把他拖到衙门里去!”

老乞丐死命地扒着鼓架,嘶哑喊道:“刘太史,你不得好死——”

“我一家性命都葬送在你手上——!!”

衙差们越发用力,将乞丐的四肢都抬起来,如对待牲畜一般要将他四肢捆在一处,吊着拖到牢里去。

“再闹,就与他下场一样!”

官吏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呵道:“全部手脚打断!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平民似被震住了,都僵立在原地,甚至个别的,还有些下意识后退。

官吏满意地笑了,却正当此时,人群后窸窸窣窣,突然想起了一阵骚动。

官吏蹙起眉头,定神去看,却见一人着深青色官袍,腰间别着简朴的璞玉,看着如一个贫寒士子的模样。

人群不由自主为他让出路,雨水顺着他清隽冷郁的面容淌下来。

“你为什么不让他击鼓。”

那人一字一句说。

他看着很年轻,大概不过是二十一二的年纪,但是却定定地站在人数是他数十倍的衙差官吏面前,一动不动。

“你为什么不让他击鼓?”

年轻人轻轻地,又问了一遍。

“哪儿来的狗屁言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