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5章 伦敦1881(1)(第2/2页)

凭一批加特林枪、一封信的人情,不至于请她来伦敦公费旅游拉关系介绍生意。她早就看到徐建寅脚下鼓鼓囊囊的公文袋,见他不好意思开口,自己反客为主,笑着看他。

徐建寅果然心虚,咳嗽两声,才扭捏道:“你……你和那位管着海关的赫大人,交情还好吧?”

林玉婵微微蹙眉,看着他把一整块可疑的奶酪往嘴里送。

“有事吗?”她直接问,“跟这位打交道,交情深浅不算数。他只讲个‘理’。”

徐建寅又喝一大口雷司令,直接半杯下肚,这才说:“是买船的事。我这次来欧洲,其实是来买船的。”

琉球事变后,清政府下决心筹备海防,开始筹建北洋水师。江南制造局已经彻底沦为充门面的官僚衙门。西方的舰船技术反倒越来越先进。徐建寅此次公差出国,名为考察,其实另有一个秘密任务:给朝廷订购最优的军舰。

徐建寅考察多国,最终青睐德国伏尔铿船厂的萨克森级铁甲舰。电报拍回国,却被泼冷水。海关总税务司赫德认为德国船造价太贵,是拿大清当肥羊宰,拒不拨款;赫德推荐英国制造的炮艇,说是物美价廉,三艘的造价才比得上一艘德国船。

徐建寅眼里只有数据,执拗地说:“那个赫大人根本不懂军事。我这次来伦敦,看到了他推荐的船型。航速慢,铁皮薄,天气不好时,开炮的后坐力怕是能把船掀翻。我……我怀疑他吃回扣。但是上官都说,不可能的事,在他治下,海关最廉,一文钱都没贪过。”

在徐建寅的简单理科思维里,他觉得赫德是钻钱眼儿了。要是林玉婵面子够大,必须帮他游说一下,让赫大人迷途知返,别再外行指挥内行。

林玉婵扶额,轻轻闭眼。方才被徐建寅敬的几杯酒开始上头,在她眼前冒金星。

军舰啊……

跟苏敏官耳濡目染多年,她倒是懂点船舶知识,但是完全不懂军舰。

徐建寅见她犹豫,有点着急,低头翻包,找出个文件袋,啪啪几声,在她面前拍了几张纸。

林玉婵看到文件袋上的“机密”公章,心想完了,上贼船了。

侍应生很有眼力见地端下残羹剩饭,抹了桌子,另由小车推来碎核桃仁加酸奶油蛋挞、咖啡和葡萄牙桃红砵酒。

徐建寅直接给她看了两种军舰的图纸。

“侬瞧呀,这个速度,这个火炮的数量,还有这个铁壳的厚度……灵活性……”

林玉婵:“等等。”

她略过徐建寅手指下的一大堆参数,目光定在德国铁甲舰的外形素描上,忽然打了个激灵。

这船她认识!

这不是定远舰吗!!

不仅历史课本上见过。记得在她高中时期,曾有重大新闻,说水下考古队已确认甲午海战中定远舰沉船位置,出水一批沉舰文物,正在打捞残骸……

托考古学家的福,以及无处不在的网络自媒体,定远舰三百六十度还原后的模样,她一看便认得。

在如今的1881年,定远舰还只是存在于图纸上。是徐建寅考察多家欧洲船厂,选拔出的最优战列舰。

毫无疑问,图纸上另一艘相似的船,就是日后的“镇远”。

北洋水师的主要战力。直接将清朝海军提升到世界前列水准。

她从来不知,这两艘扬名后世的战舰,竟然是徐建寅主持购买的。

她毫不犹豫,指着德国图纸,说:“当然这个好。”

徐建寅:“你还没看英国的那个……”

“这个好。这是最好的船。”她忽然眼眶微热,提高语调,“只是光有船还不够,弹药也要跟上,水师官兵要受足训练,朝廷要居安思危,时刻备战,不能等着别人偷袭……关键是,经费千万不能让人贪了,不然无米之炊……”

“这是自然的呀。”徐建寅笑道,“这都是最基本的兵法道理,武官们都懂。咱们买了船,当然会好好保养,好好用的呀。”

林玉婵笑笑,不知该再说什么。

林玉婵一眼就看上了他选的船。徐建寅觉得知己难求,高兴得又闷半杯酒。

“所以侬答应去跟赫大人谈……”

“赫德手下幕僚无数,肯定知道英国蚊子船不如你看上的萨克森级铁甲舰。”林玉婵幽幽地说,“他不是贪图小利吃回扣。他只是贪功,想要在新的水师衙门组建之初,就插进一手,确保自己的影响力。”

人是会变的。当初那个振振有词“中国人的海军要由中国人自己指挥,不能让外国人插手”的立志屠龙好青年,在大清的官场摸爬滚打多年,倘若没有浇灌出一点膨胀的野心,那是圣人。

既管钱又管兵,倘若让他实现,他就是大清国第一实权在握的外人。

徐建寅:“那,那怎么办啊?”

林玉婵能有什么办法。旧老板待她不薄,但当他的私心开始跟中国的利益相冲突,她还是知道该怎么站队。

当然,也不能得罪。海关是罩在所有生意人头上的大boss。

她抬头,对徐建寅正色道:“其实你只负责考察军舰,不管水师军事,对不对?其实你心里也清楚,以大清如今的国力,如果真的和列强全面开战,弄到需要出动整个北洋水师的地步……不管是萨克森级铁甲舰还是英国蚊子船,其实都不是能扭转战局的关键……”

她想起甲午海战中,定远和镇远舰的最终结局。徐建寅纵然无法亲临战场,然而也必定会听闻,他一个参数一个参数甄选出来的宝贝战舰,像困兽一般瘫痪在威海卫外,一艘自沉,一艘被日军捕获、使用、退役后还将其零件在东京展示炫耀……

有必要么?

徐建寅当然知晓她的意思,轻轻一拳捶在桌上,溅出几滴酒。

“以后怎样我不晓得,但万事总要有个开头,才有希望呀。如果从一开始就怯了,就不当回事,那如何对得起朝廷,对得起那些企盼强国的军民百姓?我要做的,就是给他们一个最好的开头。至于以后的事,自会有别人接手,也会做得不比我差。圣人说,君子思不出其位。至少在我这里,一切必须尽善尽美呀。”

他扬脖饮尽一杯酒,斯文的脸上现出粗犷的微红,眼中闪着异样的光。

林玉婵点头,思索半晌,慢慢吃光甜点,站起来。徐建寅连忙跟出去,签一张大清公使馆的条子,让餐馆日后收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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