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2章(第2/3页)

在广州,当地人逢年过节喜欢去爬山;而像上海县城里的百姓,闲来可以去逛租界,体验一把宽马路和大洋楼。而林玉婵发现,四九城内的北京居民最喜欢的娱乐活动竟然是站街——字面意义上的“站在街头”,提个鸟笼蝈蝈笼,盘个手串儿,在街头闲闲那么一站,遇到相识的唠两句,偶尔跟人下个棋,一天下来,辫子里吃满沙,就是很多旗人男子一整天的日常。

至于洋人,也没法像在沿海租界里那么便利地游玩,大多龟缩在几个大教堂范围内。

林玉婵只能搜索脑海里的旅游节目存货,自食其力。

长城、十三陵之类的景点太远,没法去。□□故宫,远远瞧一眼都会“犯上”被抓。至于什么景山北海,此时都是皇家禁苑,就算皇上太后一年到头不踏入一步,也绝不会对普通人开放。

算了,去王府井购物吧。

林玉婵八角钱一天雇的专属跟班冯一侃,眼下已成便宜坊台柱,每天讲段子讲得嗓子冒烟,赶紧去信天津,调两个徒弟过来支援。林玉婵一说请他陪着旅游,他二话不说,灌一口胖大海茶就出门。也不计较风沙,也不计较跟着轿子跑的累,伺候得乐在其中。

北京城虽然沙尘漫天,但有一点好:街道横平竖直,正东正西正南正北,不容易迷路。林玉婵转了几个钟头,已经适应了这种方方正正的格局。

循着大致的方位,到了才发现,此时的“王府井”平平无奇,不过是民居和王府大院,根本不是后世那种热闹商业街。

她正信步闲逛,冷不防来了个官差打扮的人,把她截下。

“干什么的?哪儿的人?夫家姓什么?后头那个跟班儿是你家丁?”

这已经不是她第一次被截停抽查了。林玉婵虽然从小学普通话,但毕竟还有点前后鼻音不分的毛病,混在街上的一口京片子里十分明显。

天子脚下,耳目众多,一切可疑人员都不放过。

她想,难怪苏敏官不敢进京。太容易暴露了。

好在她有准备,身份文件拿出来,解释:“我是来……”

没说两句,身边有人叫她:“林姑娘!”

这声音耳熟。她讶异转头一看,“宝少爷?”

在上海时短暂追过她、又被她发卡的那个官二代宝良,此时大概是回乡休假,居然也在王府大街闲逛。他穿着缺襟大袖江绸马褂,戴着串儿,腰间挂着水烟筒儿,头发梳得光光亮,后头还跟着个点头哈腰的小厮。一改在上海时的海派作风,回到了旗人阔少派头。

宝良几句话,打发了那个查户口的官差,再看林玉婵,十分惊讶。

问明林玉婵来意,忙堆起笑脸,寒暄半天,连称“缘分”。

他生长京城,毕生所见皆是规矩古板的旗人姑姐;去年好容易被派个闲差,离家放飞,沉浸在光怪陆离的新世界里乐在其中;更是偶然见识了妩媚聪慧的新派女子,惊为天人,只觉世间庸脂俗粉再入不得眼。

现在回到北京,满眼又都是大字不识的旗女,又规矩又刻板,脸上总是带着喜庆得体的笑,伺候长辈一站两个钟头,开口能数出自家十八房亲戚……仿佛一个个没有灵魂的漂亮架子,让他心头郁闷得不行。

骤然再见到林玉婵,只觉是他乡遇故知,过去那些零零碎碎的情愫突然又点燃了。

“林姑娘,”他热情笑道,“这里太冷清。去茶楼吧?最近有个新捧出的戏班子,我认识那班主,可以包场……”

宝良也真实诚,讨好姑娘的手段只有一厢情愿的一个,且万年不变:听戏。

林玉婵赶紧摇头。颇感无奈。

难得认识个官二代。倘若她是个男的,他乡遇熟人,肯定高高兴兴地跟他玩去,喝小酒听曲儿聊大天,拓展一下京城地界的人脉。

只因她是女流,约会等于默认勾搭。这人脉只能放弃。

但她也不想像坚贞烈妇似的扭头就走。小家子气,而且得罪人。

况且,要是碰到一个对她有点意思的男人就逃,那她趁早别抛头露面做生意,回家呆着。

所以还是挂起商业笑容,礼貌婉拒:“受累您,不用。我就在这儿逛逛。”

因着身在“主场“,宝良也不似过去那样谨慎,言谈举止十分放松。

他追上两步,低声笑道:“别害羞啊,林姑娘,以前我只告诉你家里有人在朝中做官,因着我在外地,不好过分张扬。但其实家父是朝中一品大员,说话颇有分量。我知道你心里纠结,咱们旗汉有别,但现在其实管得不严……”

他话说得很快,情不自禁跟她靠得很近。陌生男女间相距二尺,在上海算是新派浪漫,在北京就类似耍流氓。

林玉婵闪一步,也懒得礼貌了,严肃道:“宝良,你想太多了……”

冯一侃总算后知后觉赶过来,一见宝良的打扮,就知道非富即贵,赶紧插进两人中间,一边朝林玉婵使眼色,一边拱手道歉:“对不住啊这位爷,我……哦,小的就是苏太太雇来扛行李的,哈哈……对对,住宣武门南堂,离得不远。来来,抽根烟。有什么事跟我说。苏太太今天有点累,不是有意怠慢您。”

宝良见有男跟班,也不好意思太冒进,憋了好一阵,憋出一句:“那我请你吃饭……”

林玉婵:“再见!”

宝良眼看轿子远去,失魂落魄地在原处站着,又是生气,又是伤心。

……

坐在小馆子里等菜的时候,冯一侃悄声埋怨:“姐姐,我叮嘱你的都忘了?这是京城,人家是富贵旗人,你得顾忌人家身份,哪像在南方似的随心所欲的驳他面子?要不是我今天打圆场,让他记恨上,你找嘛人说理去?”

林玉婵反问:“我不明确拒绝,让他误会了怎么办?况且他也不像那小心眼的人。”

冯一侃:“嗐,那也不能当场甩脸子啊!这跟人交际的学问多了!——算了,给你上课也来不及,说句不好听的,咱们洪门的人,在京城只有夹着尾巴做人的份。下次记着,收着点格色,啊。”

林玉婵有点不服。她觉得自己已经修炼得够圆滑了,在北方人眼里,原来还属于个性太强。

没办法,入乡随俗呗。

北京又好又大,就是拘束太多。她完成了主要任务,带着“长见识”的心态转了半天,已经有点想家。

好在下午的行程颇有收获。林玉婵在灯市口附近发现了一个洋人办的学校,小门小院,门口破破烂烂一个招牌,写着“贝满女塾”。

林玉婵喜出望外:“也是女校!”

赶紧整理衣帽,敲门进去拜会。

学校设在一个小小四合院里,唯一一位外籍教师兼校长是个年过五旬的美国老太太,严肃而不苟言笑,自我介绍叫贝满夫人。丈夫是已故传教士贝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