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0章(第2/3页)

这次的跑腿费归义兴。苏敏官按规矩收了钱,跟众人道谢道别。

林玉婵有点懵。就来三分钟?

义兴大老板这么闲的吗?

苏敏官轻笑,趁她出来送的工夫,把她挤到外面墙角,用身子挡住,捉起她手,飞快吻一下。

又被她趁机摸摸脸,拇指拂过他鬓角的发茬,在他的耳廓上坏心地捏一捏,捏出一道淡红的褶。

好像一夜之间,他的心境便有细微变化。他好像突然意识到,原来喜欢上一个人,不是他这一生的负担,而是生活中那画龙点睛的一笔。

和她亲热过火的时候,也不太会像以前似的,被突如其来的愧疚和负罪所击中,生出要么破罐破摔、要么急流勇退的极端念头。

其实他没有自己想的那么不正常。

有一个温暖的爱人,想要和她亲近、和她胡闹、和她对抗、和她分享……原是再正常不过的人之本性。

那个老中医才不正常。

“待会确实有事。”他轻松地说,“我就来帮你监个工。否则你这茶话会得开到明天去。”

林玉婵一笑,挥手和他道别。

和义兴不一样。博雅的新老员工们无心八卦,刷的围过来,目光都集中在林玉婵手中的信封上。

看着那一排排翩翩起舞的洋文,摸着那带着异国尘土的信封,大伙一个个都骄傲得不得了,胸脯挺得高高的。

全大清国哪有第二家商铺,能与如此江湖奇人建立关系,能不出铺门,就跟着环游世界?

大家都觉得与有荣焉,好像自己也跟着游历了半个地球。几个新员工暗地打定主意,以后打死也不跳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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拆开信,容闳的笔迹跃然纸上:“想必诸位已经收到我的巴黎游记及附送之纪念品……”

众人齐齐一囧:“啊?”

长途海运不靠谱,丢个包裹是常有的事。尤其是还随信有赠品,几个月里,从装船出关到下船装车,只要任何一个环节有人偷包,基本就是无迹可寻。更别提可能会浸水、发霉、海难、遇土匪……

所以除了林玉婵感慨两句“怎么这都有人偷”,其余众人倒是很看得开,笑道:“没关系。太贵重东西他肯定不会寄。至于游记,容先生寄信前肯定会留底稿的。”

只好读他从美国寄来的那一封,推测出他这几个月的行迹。

看起来,容闳在马赛买买买之后,便乘火车赴巴黎。貌似由于行李被误送上另一班车,他不得不在巴黎住下等待,期间来了个巴黎十日自助游。

旅费照旧是大清政府报销啦。

即便对容闳这样走遍多国的世界公民,遍览浪漫之都的繁盛也让他大开眼界。显然,这趟旅程玩得他乐不思蜀,照相照了几大胶卷,没时间一一冲印,只能先带在身上。

还好没寄回来。

至于在巴黎游玩的笔记素描,什么大教堂、咖啡馆、公园、沙龙、小约翰·施特劳斯的欧洲巡回音乐会……由于不幸丢失,只能由各位没出过国的土包子脑补。

……

然后,容闳恋恋不舍地离开巴黎,从法国加莱乘船过英吉利海峡,自英国多尔维乘火车至伦敦,开始干正事。

他要为大清订购“制器之器”的机械。欧陆诸国大多语言不通,容易被骗,于是主要寄希望于英国和美国。

容闳在伦敦附近盘桓一个月,考察了不少机器厂,忙得没时间写信。虽收获颇丰,但并不满意。

“本以为,大清国民之逆来顺受、麻木不仁,是造成国家落后之主因,我们应甩脱这种软弱国民性,才能富强。”容闳到了美国,总算有大量空闲时间,于是开始写小论文,“却不知过犹不及,过分强硬铿锵的国民性格,也无益于社会进步。余观英伦之各工厂,工人待遇虽低,尚能温饱,相比我大清国民,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可他们仍不满足,遇有加薪、休息、安全保险等诉求,不愿与领导者谦恭商谈,据理力争,反而动辄组织罢工斗争,以致荒废生产,着实可惜。

“余在伦敦观摩工厂数日,半数时间都遇工人组织集会,生产停滞,无法详观机械制造之过程。虽然工厂主一再澄清,言称近日欧洲工人组织云集伦敦,意欲集会,因此导致混乱,并非日常之态。但我仍心怀顾虑,若将机器定制之事交予英伦工厂,未必能准时高效完成……”

红姑听完林玉婵的翻译,笑道:“原来外国一样有乱臣贼子,倒跟大清差不多。我还以为他们那里——怎么说来的,地上掉东西都没人捡哩!”

一个比较活泼的新员工小声回:“哪有那么好。洋人骨子里都是小偷强盗。”

常保罗摇头叹道:“这人呢,贪心不足。泰西诸国富足,听说那洋农夫、洋工人、甚至洋寡妇,都能天天吃上牛肉洋山芋,他们还搞什么斗争,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大家纷纷表示赞同。

老赵拿出年龄权威,趁机敲打新员工:“虽然咱们商铺做洋货,但你们不许学洋人。要是敢懈怠,我可不看林姑娘面子,一样会开除的!”

说完,一脸正气地看着林玉婵,等她点头附和。

林玉婵在愣神,压根没注意大家说什么。

她把容闳的字迹额外看了一遍,忽然心潮澎湃,生出难以言表的悸动——

工人运动?

欧洲各国已经联合起来开展工人运动了?

仿佛一道失落的时间线,虚空中飘着,啪的一声,嵌合到她的世界里。

是了,工业革命的开展,使得欧洲社会经济结构发生巨变……资本主义社会基本矛盾日益暴露……无产阶级成为独立的政治力量……

课本上的定义她能背一大段,但那都是纸上谈兵。唯有眼前那略带潦草的熟悉字迹,此时才切切实实地告诉她,外面的世界走得多快。

老赵第一次对新员工训话,没得到林老板回应,有点尴尬,咳嗽一声。

林玉婵忙回神:“呃,对,老赵说的对。不过虹口浦东那些剥削劳力的血汗工厂,是该有人反抗一下。咱们博雅不压榨工人。大家放心哈。如果有什么诉求,尽管跟我提。”

此时的大清国民,即便聪慧开明如容闳,也很难立刻意识到这些“乱臣贼子”的划时代意义。

容闳只是觉得整个欧洲的工业氛围都有点浮躁。工人们不任劳任怨干活,遇事不好好跟资本家谈判,尽组织暴力运动了。

他隐晦地抱怨,也就欧洲有工业革命和殖民历史的家底,没有改朝换代的风险,可以容忍工人们这么造。要是换成大清,几亿农民都站出来要求什么“权利”,百姓早就饿死,大清早亡了。

“我在考察英国工厂时,数次险些遭到工人团体的冲撞。”容闳不无后怕地写道,“一个狂热的摩尔人还给我塞了不少传单和小册子,不过大部分都被军警立刻收走了。我不得不自辩许久,证明我并非是来组建什么‘国际工人协会’的外国工人代表,这才被放走……总之,我决定将大清的订单交给美国。那是个年轻而热忱的新国度,它的人民齐心劳作,没有这么多内耗的政治冲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