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第2/3页)

洪春魁说着正宗汉口方言。不知情的路人听了,只会以为这队人是当地苦力,往轮船运送水煤物资的。

轮船上所有乘客已经接受检查,登记下船。理论上露娜眼下是空的。

为了让这些南京偷渡客离开,只能临时做这么一出戏。

等“苦力”们顺利出到城外,赶在宵禁换班、城防松懈之时,用拉货牛车分头送到乡野,开启他们的第二次人生。

林玉婵紧张得心跳加速,侧头看一眼。

苏敏官的瞳仁中闪着微弱的灯火之光,神色如路人般冷漠,眼神却犀利地注视着每个路人的一举一动。

他侧头,回给她一个从容不迫的笑容,表示一切已经安排妥当。

她刚放下心,忽然看到,一个落了单的执勤营官扎好裤子,摇摇晃晃从墙角走出来,先是打量了一下她,无意间朝那些“苦力”看了一眼。

“咦?……”

林玉婵心脏一下子揪紧。可别让他发现,这些“苦力”都是女人和小孩!

出于职业本能,营官吆喝一声,打算上前去问两句。

林玉婵感到苏敏官攥紧了她的手,随后,他低头,飞快地轻声说了几个字。

码头外面大街上响起惊慌的女声:“抢劫啦!抓贼啊!快追啊——”

营官一惊,迅速回头,一个明眸皓齿的男装姑娘花容失色,原地跺脚大喊。

一个矫捷的黑影闪进巷子口。

那姑娘急得语无伦次,抚着自己手腕,朝那营官喊:“钱,钱,银子!镯子!……”

营官霎时打了鸡血,叫道:“姑娘莫慌!老子叫人来抓贼!”

说着拔腿就跑。

抓贼是次要。那憨憨姑娘可亲口说她丢了银子。是了!她刚才腕上还戴着个银镯子,现在袖口空荡荡,没了!

这姑娘穷不了,丢的银子也不会是小数目;到时夺来还给她,少个十两二十两的,她肯定也不敢讨要。

这是官兵们多年的职业经验,已经渗透进血液,形成本能。脑子都不用想,一双腿已经飞速倒换,去追那不识好歹的财神贼。

只可惜,毛贼轻功卓越,在汉口老城区里闪转腾挪,府署、鼓楼,官署,书院,寺庙……全都遛了个遍,最后静悄悄消失在空气当中,只留一众官兵弯腰捂肚,互相埋怨。

……

林玉婵三两步攀上舷梯。

汽灯下,苏敏官面色潮红,微微喘息。她笑着递个手帕给他擦汗。

苏敏官含笑看她一眼,把镯子重新戴上她手腕。

她不满足:“小少爷,退赃啦。”

苏敏官轻轻白她一眼。她穿着小号的丝绸男衫,戴着他的帽子,佩着他的腰带香囊,腕上挂着他送的手镯……

把他的家当都穿身上了,还叫他还钱?

他余光一扫,严肃叫道:“春魁。”

这洪春魁也真是让人头疼。说他无能吧,人家号令过千军万马,取过不少清军将领首级;说他办事牢靠吧,几次三番,最后关头马失前蹄,差点折在不起眼的细节上,还得让别的机灵人替他收尾。

归根结底,是这老哥习惯了大格局叙事,而在日常细微之处,有点不拘小节。

人无完人。最起码逃民已经平安走了。露娜船上的定时`炸弹一个个卸掉,苏敏官觉得身上轻了两三斤。

洪春魁已经候在旁边。对于自己的日常掉链子,表示深切的反省。

“小的在。舵主大恩,如今功成,小的以前有得罪过您老人家的地方,如今任凭处置,决不食言。”

苏敏官嘴角浮起轻微的冷笑,尖刻地回一句:“有本事别当着林姑娘的面说这话。”

明明知道林姑娘心软,肯定不会说出“那你去死”的话,这态度表得一点诚意都没有。

洪春魁老脸一红,摸摸长出毛茬的脑壳,讪讪一笑,朝林玉婵一揖到地。

“姑娘饶我么?”

林玉婵虽然在他手底下受过惊吓,但事情已过去多日,她心里早就没阴影了。

她问:“你不和你的同伴们一起走,打算留下了?”

“如果舵主赏脸。”洪春魁不卑不亢地答,“义兴已将上下游官兵打点妥当,这条逃脱路线已经证实安全。如果只用一次,未免可惜。春魁斗胆提议,下次申汉航线依然可以夹带军民兄弟,按照这次的规矩,一百两银子一条命,不亏兄弟们的。”

林玉婵轻轻抽口气。

洪春魁也真敢想!

苏敏官也微微惊讶,随后拂袖往舱里走。

“照你这么说,城内难民有贫有富,你统一定价一百两,大有赚差价的空间。春魁兄弟,我很喜欢这个提议,但我手下兄弟未必答应。”

洪春魁连忙追上,解释道:“兄弟没有这个想法!只想救多一命是一命,至于金钱交易……”

他顿了顿,没好意思说出口:之所以提钱,还不是看出你们这群船老板唯利是图,白担风险是一定不肯的,这才投其所好,提一句而已。反正江宁城内的物价已经贵到离谱,这点救命钱不够换几斤老鼠肉。真等城破之日,性命都没有,要钱何用。

他换了个说法:“那也是给兄弟们疏通关节,贿赂上下,弥补轮船的客票损失。我们虽然没出息,但也不至于白白拖累你们。”

长期困守孤城之人,看银子不如一碗饭亲,万贯家财也买不来自由。洪春魁还没完全摆脱这种心态,因此今日偷渡之事一成,就大胆蹬鼻子上脸,提出继续合作。

苏敏官停住脚步。

“既如此,大伙开会商议一下吧。”他还是保持着平淡的语气,忽然回头看一眼林玉婵,“白羽扇姑娘,一起议事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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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晚上紧急磋商的结果,船上义兴成员一致同意,若局势允许,在轮船正常客运的同时,从江宁夹带难民出城,并收取适当酬劳,弥补成本和风险。

此外,被营救出城的难民,都要加入义兴网络,日后不管在哪落脚,都得互相帮扶。

这种“又收钱又做好事”的机会不常有。苏敏官拍板以后,大伙兴致勃勃,拉着洪春魁喝酒。

“洪兄弟,以后你跟着我们老板混,强似自己小打小闹的闯江湖!咱们是不像太平军兄弟那样,轰轰烈烈造反杀官,可我们做事也对得起良心,你以后就知道了!”

洪春魁笑笑,开始是不信的。苏敏官是两广舵主,栽在他手里不冤枉;然而看船上其他人,也都是普通百姓的脸谱,高矮胖瘦都有,不似传言中那些世代反清的煞神。

不过三两酒下肚,洪春魁就将这些腹诽抛到九霄云外。久违的自由感笼罩着他。这里没有那个喜怒无常、抬手就能杀人的天王,也没有清军那随时落下的、慑人的火炮。只有一群奋发的、努力生活下去的普通人,让他隐约想起十三年前,自己背井离乡参加太平军时,那一支热情而充满希望的队伍。